宣武皇帝顫巍巍地抬了手,欣慰地說道:阿祁啊,好孩子。
云祁下意識地抬起手,握住了那只枯瘦的血管和青筋暴起的手,皇爺爺。
哎、朕的好孫子!
宣武皇帝點頭,看著云祁說:你這孩子處事有手段,御下有辦法,帶兵也很有一套……你真的很像朕,可你有這番能耐的年紀卻比朕當初要年輕了不知多少。
你和你父親也不一樣。
你父親……從他開蒙,朕便請了那些大儒們教他,他們把他教的太好了,他也有手段但是他太仁厚了。
他對別人仁厚,可別人是要背后捅他刀子的啊。
你就恰恰好……朕喜歡你那桀驁跋扈,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模樣,也喜歡你狠下殺手,絕不容情的姿態。
做皇帝就是要這樣,太仁厚別人會爬到你的頭頂上。
那些大儒們說什么以儒治天下,但實際上光靠儒學和仁善根本不行的,咳咳、咳咳……
宣武皇帝連連咳嗽起來,似是痰淤堵了喉嚨竟有些喘不上氣。
快快!李祿連忙低喊兩聲。
一旁的太醫奔上前來,給宣武皇帝口中放了什么藥粉,片刻后咳嗽暫歇,宣武皇帝喘了兩口氣,又說:所以你很好。
朕、真喜歡你,前面……前面是朕疑心病重,朕老了……憂慮的太多,傷了你的心,朕知道你埋怨朕,所以這么久都不來面圣。
朕不怪你……不怪……云家有你,這江山定可千秋萬代,朕、朕也能放心了。
宣武皇帝一字一句地說著,那雙渾濁的眼底也浮起滿滿的欣慰。
云祁卻是喉頭忽然一澀。
這一番論,與交代后事有何差別
他兩世浮沉,曾見江山破碎血流成河,看慣了人心難測,見多了陰謀陽謀,這讓他心中對人與事的情感都已經十分淡薄。
除了他執著的昭昭,他最關心的就是父親和宣武皇帝。
父親雖嚴肅,卻是好父親,只是受人蒙蔽再加上他前世的確跋扈胡鬧也傷透了父親的心。
宣武皇帝更是他尊敬崇拜的皇祖父,是從小疼他到大的皇祖父。
他不想重蹈上一世的覆轍,希望父親安好,希望宣武皇帝能健康長壽。
可是太過鋒芒畢露反倒引來宣武皇帝的忌憚和打壓。
若說他不曾心有不甘,不曾怨憤不滿如何可能
到最后以自己謀算周王那一步,是他不得不走,他知道自己不走,必定下場難測。
帝王之心,海底之針。
哪怕是最親近的天家祖孫,血脈相連他也賭不起。
可這一瞬,看著這樣幾乎在彌留之際的老人,云祁的心依然酸痛難抑。
年邁瀕死,自然劫數。
避無可避。
卻留給活人三分苦痛。
你取了名字叫做子堯吧……好名字、好名字……宣武皇帝又咳了兩聲,等天氣暖一點,孩子大一點,你抱過來給朕看看吧。
朕看看……咳咳……
他又咳的說不出話來了。
太醫再次上前來。
云祁讓開了床邊的位置。
李祿低聲與云祁說道:陛下最近都是這樣,不能一下子說太多話,否則就會氣喘難抑,今日怕是只能到這兒了,殿下您看,您是再待一會兒,還是……
回去
云祁看了宣武皇帝良久,見他在太醫的照看下逐漸要睡過去了,便轉身離開了。
出了御龍臺大殿的時候,云祁見到了太子。
太子每日都來面圣,侍疾。
他既是仁德無雙,有手段有魄力的當朝太子殿下,又是孝順的兒子。
云祁看著自己的父親,有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有時候還是太孩子氣了。
父親好像幾乎是完美的。
父子兩人聊了幾句宣武皇帝的病情。
云祁遲疑地說:太醫有沒有說過,皇爺爺還能撐多久
這話若是和旁人問,那當真是大逆不道了。
只是如今與他們父子而,也沒有什么是不能說的。
太子嘆了口氣,神色哀痛,按照陸先生的意思,如果過了這個年,應該可以再撐幾日,只是很難。
陸景榮不會隨口亂說的。
冬日難熬,宣武皇帝的命數就在這個年節前后。
云祁茫茫然地哦了一聲,與父親行了個禮便離開了皇宮。
回家的一路上,他都沒有吭聲。
等到了寒月軒,看到謝昭昭和兩個乳母照看孩子,他站在門前,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
怎么了
謝昭昭瞧出他不對,讓人暫時把孩子帶下去,朝著云祁招手,過來坐。
……嗯。
云祁上前去,坐在了床邊,順手便把謝昭昭撈入懷中緊緊抱住。
抱緊了人,他又想起自己是從外面來,必定是渾身冷氣,怕是冷著謝昭昭了。
他又松開了些許,拉了一旁的被子起來把謝昭昭裹的嚴嚴實實地,再重新抱進自己懷中,昭昭,你說如果我不下毒,他是不是不會這么快就病重
謝昭昭一下子便明白他這樣是為哪般。
她從被子里面探出了手,輕輕抱住云祁,你用的藥不傷身,陛下病重也非你所愿,你做的夠好了,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倫理,是避不開的。
云祁閉上眼睛,臉埋在謝昭昭的發絲之間,皇爺爺沒有多少時日了,以前我被打壓,不得不在家中休息,曾想過,他已年邁,不會打壓我許久了。
可真到了這一日,我還是難受,如果我多受幾日打壓,他能多康健幾日,我都可以忍得。
謝昭昭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抱住了云祁。
她前世曾親自體會過家破人亡,眼看著家人喪命自己卻無能為力的那種痛苦,沒有人比她更有切膚之痛。
云祁不滿宣武皇帝的忌憚和打壓是真的。
可對宣武皇帝那份儒慕和崇拜之情也是真的,到此時的不舍痛苦,亦是真的。
謝昭昭認真說:無論任何時候,我們都在一起,我陪著你,你也陪著我。
……
這一日后,云祁每日都入宮去看望宣武皇帝。
只是病勢沉重,已到了油盡燈枯之際。
云祁問陸景榮還能撐多久,陸景榮給的準話是,怕是過不了年,就這幾日了。
冬日的盛京寒風陣陣,大雪飄飛。
云祁聽了這句話,站在御龍臺前沉默了良久,撩袍跨步,快速離了宮。
等回到定西王府后,他到謝昭昭身邊去,柔聲說道:昭昭,我想帶你和孩子進宮,去給皇爺爺看看,我們穿的厚一點,保證不會受冷。
好。
謝昭昭心里咯噔一下,先應了,后才問:是……不太好了嗎
嗯。
云祁點頭,陸先生說就這幾日了,如今御龍臺上都是各部官員,父親也早就發了詔令,傳諸位皇叔以及外嫁的姑母回京。
我知道了。
謝昭昭輕吸了口氣,那我們這就走。
云祁讓李嬤嬤拿了厚厚的裘皮大氅來,又讓人準備保暖的襁褓等物。
用了大約兩刻鐘的時間,將謝昭昭母子裹的嚴嚴實實。
謝昭昭如今還未出月子,此時要出門,云祁自是上前抱她。
謝昭昭按住他的手,別了,我自己走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