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翎沒追問,撥開折疊刀削果皮,“燕窩吃了嗎。”
她如實坦白,“不舍得吃。”
“無妨,我再買。”
壁爐的火苗噼里啪啦響,彌漫的氣浪籠罩住陳翎,沈楨猶豫了許久,“三叔,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你不是喜歡陳總不喜歡陳教授嗎?”
“都是侄子,沒有區別。”
陳翎神色平靜,遞給她蘋果,光溜溜的果肉,刀痕整齊,她一手接蘋果,一手拎起盤旋的果皮,“三叔,你削得皮不斷吶。”
沈楨啃了一大口,兩腮塞得鼓囊囊,猶如一條拼命汲取氧氣的金魚。
他長腿交疊,注視她,“沒吃相,你挺不客氣。”
“我不是不客氣,是不拒絕。”她含糊不清,“外界傳三叔紳士,紳士輕易不生氣,一旦生氣很嚇人,會掏槍。”
“掏槍?”他笑出聲,“危險情況會,平時不會。”
沈楨張大嘴巴剔牙,“你們隨身配槍嗎?”
她模樣逗樂陳翎,“級別低不配,出任務在軍械庫登記,會配一支64式和三枚子彈。”
“三叔,你級別很高嗎?”
他并沒當成談資,幾乎輕描淡寫,“算是。”
沈楨憧憬又落寞,“我爸一直盼著我當官,街坊鄰居面前顯得神氣。”
陳翎話少,只聽她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尾的,盡管瑣碎,卻活潑動聽。
她回憶起什么,“我初中是收作業的組長,高中是文藝委員!”
“你會什么文藝。”
她比劃,“捏泥人。”
陳翎不禁悶笑,“很正宗的藝術,非物質文化遺產。”
沈楨摩挲著手機殼的櫻花圖案,“三叔,我大學也是風云人物,新生入學典禮,我跳了一段霹靂舞。”她情緒激動,“底下的男生滿堂喝彩,快下去吧——別現眼了。”
他聞,剛止住的笑意徹底失控,又顧慮她自尊,迅速正色道,“你找手機,又不是偷手機,干什么鬼鬼祟祟。”
“昨晚鬧賊,陳政猜到是我。”沈楨心虛,“我在這里不自在,不愿講話,我光明正大出現,她們要問我,又要盯著我,防備我跑掉。”
“是你?”陳翎皺眉。
她意興闌珊,“賊不是我,我爬不了那么高,但事情因我而起。”
陳翎沒再回應,兀自沉思。
“你要是不生氣,我不吃了。”沈楨放下蘋果,“我不喜歡蘋果,我喜歡生吃檸檬。”
男人舌頭抵著牙壁,下頜一陣發澀。
陳家的男人有三怕,陳淵怕油,陳崇州怕甜,陳翎怕酸。
這三樣,他們沾都不沾。
90年代的警校,學生性子野,遍地是刺兒頭,不服管,老師沒轍了,操著戒尺罰他們引體向上,五公里長跑,倒立行走。
陳翎是十項全能的冠軍,文化課前三,堪稱96級一霸,名氣一呼百應那種,這些招式能折騰別人,折騰他,沒戲。
羅老師只好琢磨損招,罰他嘬檸檬。
一嘬,十個起。
胃酸得脹氣。
導致陳翎從此聽不得這倆字。
“三爺——”保姆在玄關喊他,“有一位客人,先生出去應酬了,夫人在佛堂,您接待嗎?”
陳翎直奔門口,入戶門打開,街巷白茫茫,一束艷紅泊在庭院,裹著凍霜的西北風撲面而來,刮起地皮的雪末,女人轉身,摘了圍巾和貝雷帽,鼻尖緋紅,牙齒潔白,端莊又干練,“陳翎,我來看你了。”
保姆在陳翎和女人之間來回梭巡,“三爺,是您的朋友?”
他沒答復,顯然始料未及。
保姆主動招呼,“小姐,屋里暖和一下吧。”
女人踏上臺階,“我姓羅,是陳翎老師的女兒。”
保姆訝異,“羅小姐?”
羅桑很喜悅,“你知道我?”她問陳翎,“你私下提起過我嗎?”
“提過,您是三爺的青梅竹馬。”保姆笑瞇瞇。
她面頰微燙,“我和同事也經常提起你。”
陳翎壓根沒提過羅桑,他生活沒有女人的痕跡,更不議論女人,在重案組當隊長那會兒,他手下一群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沒談過戀愛,饞女人,凌晨圍剿罪犯,困得要命,為提神纏著他問,“陳隊,親過嘴嗎?”
陳翎告訴他們,“親過。”
“軟乎嗎?”
“和男人一樣。”
“啊?”小刑警嬉笑,“女人也長胡子?”
陳翎面無表情啐罵,“你親下巴?”
“我以后有女朋友了,我哪都親。”
陳翎揉著額頭,看向站在雪地中央的女人,“你怎么來了?”
“我去廳里找你,顧秘書說你在大哥家,結束出差休息兩天,所以我來了。”
陳翎覺得,顧允之的執行力相當出色,就是撒謊太廢。
明知他抗拒女人,也明知羅桑打什么主意,就應該里應外合躲開她,何必見一面。
他維持基本的禮數,“有急事嗎?”
羅桑拎著一盒海參和烏雞,“我新學了一道菜式,我爸爸說滋味不錯,嘗嘗我手藝嗎?”
陳翎頭疼,“大哥大嫂在家。”
本意勸退她,未曾想她迎難而上,“羅家雖然不經商,卻很仰慕陳董事長的大名,我正好拜訪你大哥大嫂。”
他頭疼得愈發厲害,索性直不諱,“什么身份拜訪。”
羅桑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你給我什么身份,我就接受什么身份。”
陳翎說,“我們同一所警校畢業,你是我的師妹。”
雪后降溫,空氣冷颼颼,他沒有邀請她進去的意思,只吩咐保鏢去車庫開車,“你回家,還是回法院?”
羅桑明白他在逐客,委實有些不甘。
她特意挑陳翎在老宅的時間,他起碼顧忌她的顏面,不至于失手。
結果,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寡淡。
羅桑視線越過陳翎,穿透偌大的落地窗,她發現客廳內有一個女人,女人低著頭,手懸在壁爐上面烘烤,臉蛋乖嬌清純。
電光火石的一霎,她腦海閃過那晚的十字路口。
曖昧的霓虹,寂寞的午夜。
在陳翎的眼睛里,她挖掘到一種不與人知、特殊而冗沉的感情。
連他的呼吸,睫毛眨動的頻率,亦充滿矛盾的賁張和克制。
欲近難近,欲消未消。
越極端,越掙扎,越迷人。
最神秘致命是,這種感情來自一個成熟有故事的男人。
這樣的男人,他人生的感情寥寥無幾,情感是他荒蕪貧瘠的世界里一絲火焰,燎過原野,燎過堤壩,堆積的灰燼,貫穿他一生。
羅桑笑容變得僵硬,“那姑娘是你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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