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放我在心上如印記,
刻在臂上如戳記。
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
嫉恨如陰間之殘忍。
——《圣經》
01
二○○三年,趙亦晨從派出所被調到區刑偵支隊,師從支隊長吳政良。
省內大范圍禁毒掃黃,涉毒案件激增,各大律所進入繁忙的旺季。十二月中旬,王紹豐出差回到金誠律師事務所,經過胡珈瑛的辦公桌旁,停下了腳步。“小胡。”他從公文包里翻找出兩份還未裝訂的案卷,連帶著一式三份的委托書遞給她,“這個案子你帶實習生跟進一下,案卷材料在這里,委托書你現在簽好給我一份,我給委托人寄回去。”
“好。”她抬頭接過來,掃了眼案卷封面上的罪名:販賣毒品。
抽出筆筒里的鋼筆,胡珈瑛仔細看了一遍委托書簡短的內容。委托人馬玉川已經簽上了名字和日期,還留下了電話。犯罪嫌疑人的名字是馬富貴。
拔出筆蓋的動作一頓,她想了想,簽上名字和電話,將其中一份遞還給等在一旁的王紹豐,“這個委托人是當事人家屬嗎?”
“當事人的兒子。”對方低頭審視委托書,只一眼就抬起頭,轉身疾步走回辦公室。
看著他走過拐角,胡珈瑛才垂眼,目光轉向手邊的案卷。她盯著封面上那個名字瞧了一會兒,動手翻開案卷,找到印出犯罪嫌疑人身份信息的一頁。
馬富貴,一九二九年出生,省外籍貫。
視線右移,她看向他的臉。黑白的照片,五官有些模糊。他睜著兩只眼,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身份證信息是過期的,照片也是過期的。胡珈瑛合上雙眼,記起他當年的樣子。獨眼,腳有點跛,瘦骨嶙峋,披著件破舊發臭的軍大衣。她記起來,他身上總有股濃濃的痰臭味。
捏著案卷的手微微發抖。她重新睜眼,從頭翻閱一遍,而后拿起電話,撥打了委托書上的號碼。
兩分鐘后,胡珈瑛站在王紹豐的辦公室門口,叩響敞開的門板:“師傅。”
坐在辦公桌后的男人沒有抬頭,專心整理面上攤開的卷宗:“進來。”
小圓桌上的電熱水壺燒好了水,開關跳暗,咕嚕嚕的翻滾聲漸漸平息。她走過去,從桌上的茶罐里抓了把茶葉,沖好一杯熱茶。“我按委托書上的號碼聯系了一下委托人,但是號碼是空號。”她把茶杯擱到王紹豐手邊,“是不是不小心寫錯了?”
“哦,沒寫錯。馬玉川不想介入這個事,所以不讓我們聯系他。”摞起整理完的卷宗,他撐著轉椅的扶手坐下來,打開右手邊的抽屜,邊翻找什么東西,邊輕描淡寫地交代,“這個案子,你不用太使勁。證據確鑿,反轉是沒可能了。當事人七十四周歲,可以爭取一下從寬處理。另外就是多去看幾次,保障當事人在偵查階段的健康安全。”
還扶在茶杯邊的手緊了一下,胡珈瑛點頭,沒有反駁:“知道了,謝謝師傅。”
偵查機關遲遲不安排會見。
胡珈瑛帶著實習生在公安和檢察院來回幾趟,最終直接找去了看守所。與她相熟的民警負手站在監區大鐵門外,始終望著另一頭沙地上訓練的武警,給她的回應心不在焉:“辦案領導外出,現在還沒辦法安排會見。”
“犯罪嫌疑人被送到這里之后,已經被偵查機關提審過兩次了。”胡珈瑛抱著公文包,漆黑的眼仁里映出他的臉,面上早已沒了笑,“按規定,沒有偵查機關的許可,我也是可以會見當事人的。”
對方依然偏著臉,面不改色地搖了搖頭:“這個案子的特殊性你也知道,領導沒回來,我們不能擅自決定。”
“那領導什么時候會回來?”
“等吧,領導外出,我們也沒辦法多問。”
胡珈瑛沉默下來。正午的陽光壓過她滾燙的發頂,壓向她隱隱發緊的頭皮。
她聽到實習生李嘉縮到她身旁,小聲地開口:“那胡律師,我們要不要先……”
小心翼翼的語氣,又有些膽怯。
轉眼看向她,胡珈瑛沒有回答。李嘉縮縮手,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還是應屆生,跟在胡珈瑛身邊一個月,瘦瘦小小的姑娘,看上去不比她結實。律所今年的實習生有四男一女,男實習生都被迅速瓜分,只提到李嘉,其他律師都含笑不語,沒人主動帶她。就像當年王紹豐說過的,一個姑娘,留下來也不頂用。
再去看民警無動于衷的側臉,胡珈瑛垂了垂眼,支起嘴角,給他一個淺淡的微笑。
“沒關系,我理解。”她說,“我帶齊了材料,就在這里等。什么時候領導回來了,我們也能及時會見當事人。”
而后她轉過身,拉著李嘉走到院墻邊,挨著墻角坐下來。
還站在鐵門外的民警遠遠望向她,依然背著手,既不讓步,也沒趕她們走。
胡珈瑛瞧不清他的表情,便垂下臉,拍了拍褲腿上的飛蟲。
熬過兩天,到了第三個早晨,胡珈瑛接到區刑偵支隊打來的電話。
趙亦晨出警受傷,右腿中槍,人在醫院。她掛斷電話,怔愣許久,才支著發麻的雙腿,搖搖晃晃站起來。身旁的李嘉扶了她一把。有那么一瞬間,胡珈瑛眼前發黑,以為自己會這么倒下去。但她只晃了一下,抓著李嘉的手,站穩了腳步。
市區堵車,胡珈瑛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她在洗手間洗了把臉,才找到趙亦晨的病房。六人間的病房,他半躺在離門最近的那張病床上,正反著手把墊在背后的枕頭拉高,聽見腳步聲便扭過頭來,上下打量她一眼,提起嘴角一笑:“我還想你會不會先回家洗個臉,換身衣服。”
胡珈瑛不不語地望了他一會兒,走上前,幫他擺好枕頭,坐到床邊,握住他的手。
“痛不痛?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還行。”趙亦晨反過手同她十指相扣,“就是估計得放假到年前了。”
垂眼看著兩人相握的手沉默一陣,她又回頭,環顧一眼病房。其他五張病床都還空著,房間里很安靜,只有他的床腳邊擺著開水瓶。她收回視線,再對上他的眼,張了嘴,才發覺自己嗓音有些沙啞:“不是說那個特大團伙販毒案已經結了嗎?怎么又被子彈打了呢?”
“我們這是沿海開放城市,這種販毒團伙不止一個。”動了動拇指摩挲她的指背,他合眼休息,“這兩年要大清,跟緝毒隊的合作只會多,不會少。偶爾受點小傷是正常的。”
胡珈瑛安靜注視著他,半晌,才翕張一下嘴唇。
“都快到零四年了。”她說。
仍然合著眼,趙亦晨略微頷首。
“是過得快。”他聲線沉穩,“剛才吳隊走之前,我提了一下馬富貴那個案子的事。”停頓片刻,他微微收攏與她交握的五指,睜開眼,看進她漆黑的眼底,“你回去洗個澡,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去看守所,那邊會安排會見。”
感覺到他指腹間粗糙的厚繭,她定定地看了他幾秒。
“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打電話到家里沒人接,我就問了你同事。”松開她的手,他替她將垂在耳邊的幾縷頭發捋到耳后,“你也體諒一下,這回逮捕的兩個人都可能跟販毒團伙有關系。上頭有破案指標,承辦案子的壓力大,就怕律師到時候見了嫌疑人,再弄出什么偽證。”
垂下眼瞼,胡珈瑛頷首,沒讓他看到泛紅的眼眶。
“你休息會兒吧。”她站起身來到床尾,彎腰幫他把床頭放低,“我等下回去給你煲湯。”
“剛被他們塞了一大碗飯,還不餓。”已經累得有些支不起眼皮,趙亦晨任她放低床頭,合了合眼,又張開,歪著腦袋看她朝他走過來,“要不你也上來睡會兒。”
胡珈瑛搖搖頭。
“你休息。”她伏低身子,把他背后的枕頭抽出來,墊到他腦后,“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知道犟不過她,趙亦晨應了一聲,拉住她的手,合上了眼。
第二天上午,胡珈瑛和李嘉見到了已被送往醫院的馬富貴。
他毒癮頻發,多器官功能衰竭,早在一個星期前就被看守所轉移到醫院,卻無人收到通知。承辦案件的民警把她們帶到病房前,同看守的兩名警察打過招呼,便放她們進了病房。
狹小的單人房,沒有窗。除去一張病床,房間里空空蕩蕩。馬富貴靠在床頭,右手被銬在床畔,一身單薄的病服,佝僂著背,脖子怪異地伸長向前。他只睜著一只獨眼,癡癡呆呆地望著對面雪白的墻壁,早已松弛的皮膚層層疊疊地耷拉在嘴邊,像是被剜去血肉,僅剩皮骨。
胡珈瑛領著李嘉走進病房時,他一動不動,微張著干裂的嘴唇,仿佛半點沒有察覺。
腳步停了停,胡珈瑛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兩手擱到膝前。
“馬富貴,我是您的家屬幫您聘請的律師,我叫胡珈瑛。”
布滿血絲的眼球轉動一下,他緩緩轉過腦袋,那只灰蒙蒙的獨眼對上她的臉孔。
不自覺屈起十指,她膝上的雙手輕輕捏起拳頭,又松開。
“您現在能聽清我講話嗎?”她平靜地同他對視,再度啟唇出聲,“我看過偵查機關的訊問筆錄了,您對偵查機關指控的罪行供認不諱,加上您現在年事已高,只要沒有別的問題,到了審查起訴階段我會積極向承辦案件的控訴人爭取從寬處理。現在……”
“丫頭。”馬富貴動了下毫無血色的嘴唇,打斷她的話。
胡珈瑛一頓。
“什么?”
“丫頭。”他直勾勾盯著她的臉,又重復一遍,“你是丫頭。”
病房內有片刻的靜默。
“您可能認錯人了。”幾秒鐘過后,她平淡開口,“我是您的律師,我的名字是胡珈瑛。”
“你是丫頭。”馬富貴望著她的眼神卻開始發直,“你化成灰我都認得。”
“馬富貴……”
“丫頭——”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她的手腕,他壓低聲音睜大眼,“丫頭,你幫幫我……”
那是只瘦得好像只剩皮包骨的手,手背上插著輸液的針頭,冰冷,粗糙,硌得她手腕生疼。胡珈瑛甚至沒有收攏眉頭,只冷靜看著他的臉、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重申她的身份:“我是您的律師,我會幫您維護您的合法權益。”
“你幫幫我,幫幫我……”像是聽不見她的聲音,馬富貴渾身哆嗦起來,滿是血絲的眼珠就像要跳出眼眶,灰暗的眼仁里只剩她模糊的剪影,“我活不長了,丫頭……我曉得我活不長了……我想見我兒子……你帶他來見我……”
身后的李嘉后退兩步,跑出病房。胡珈瑛目不轉視地看著眼前的老人,既不回答,也不掙扎。
“丫頭你幫幫我……我活不長了……我想見大川……你帶大川來見我……”
捉著她手腕的手抖得愈發厲害,馬富貴張合的嘴邊流出口水,幾乎要握斷她的手腕,“你幫幫我,丫頭……你幫幫我……”
守在病房外的民警沖進來,扯開他的手,摁住他的胳膊,將他壓向床板。
他四肢抽搐,踢騰掙扎,圓睜的獨眼里溢出眼淚,大張的嘴角淌著口水:“幫、幫……”
“按住、按住!”
民警七手八腳地把他按到床上,他衣衫凌亂,寬大的袖管滑下去,露出枯瘦的胳膊,青筋滿布的脖頸。胡珈瑛起身后退,感覺到李嘉回到她身旁,焦急地扶住她的手臂:“胡律師你沒事吧?”
直愣愣地望著那個病床上掙扎的人,胡珈瑛反應良久,才慢慢搖頭:“沒事。”
帶她們過來的民警沒去幫忙,站在床尾回過頭,沖她們搖搖腦袋:“他毒癮犯了,現在也不適合會見。今天就到這里吧。”
下意識點了點頭,胡珈瑛聽見自己的回答:“謝謝,辛苦你們了。”
馬玉川如今的住址,在鄰省的一座小縣城。
胡珈瑛搭乘八個小時的火車,又在長途大巴上顛簸了四個小時,終于找到住址的所在。是一家小飯館,五張四人桌的空間,擠在這座縣城一長排矮小的平房中間,門口擺一塊簡陋的招牌,歪歪扭扭地寫著“豬腳飯”。
店里只坐著兩個穿灰外套的男人,埋頭拿筷子扒著豬腳飯。穿著圍裙的男人站在玻璃擋板圍住的工作臺后頭,手里握著刀,將鍋中鹵好的豬腳撈出來,見胡珈瑛走進店里,便偷空問一句:“吃什么?”
他的眉眼和馬富貴相似,口音也像。
胡珈瑛轉個身面向他:“請問您是馬玉川嗎?”
抬眼端詳她一下,男人把豬腳擱上砧板:“是我。”
疲憊地松了口氣,她朝他伸出手:“幸會,我是您父親馬富貴的律師,胡珈瑛。”
手中的刀剁向那段醬色的豬腳,砰一聲悶響。
馬玉川抬起頭,攏緊眉心瞧她,語氣變得不耐煩:“不是讓你們不要來找我嗎?”
坐在店里的兩個男人都回頭看過來,手里還捧著盛豬腳飯的不銹鋼盆,好奇地張望。胡珈瑛張了張嘴,放低聲線,試圖勸解:“是這樣,您的父親現在身體狀況非常不好,他很想見您一面。您是他的近親屬,可以當他的辯護人,這樣審查起訴階段就能跟我一起去見他……”
“我不想見他!”放開嗓門打斷她的話,馬玉川扭回腦袋,狠狠將豬腳剁成小塊,“你不要啰唆了!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馬先生,您父親真的……”
“他身體變這樣是我的錯嗎?是我逼著他去吸粉啊?”把切好的豬腳扔進不銹鋼飯盆里,他一面扯著脖子反問,一面拿湯勺舀出鹵汁潑上豬腳,“他把老幺賣了害死了,拿著錢去賭、去吸粉,他管過我們兄弟嗎?老二死的時候他都不曉得在哪里吸他的粉!我還給他聘律師,已經夠好的啦!”
甩手將湯勺丟回鍋里,他沖她揮了揮手里的刀,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你走吧,不要再來了!他死了就告訴我一聲,我頂多去給他收個尸!”
退后一步避開那把刀,胡珈瑛抓緊隨身的提包,雙唇好像緊緊黏合在了一起,沒法動彈。
已經是傍晚,她錯過了最后一班大巴,只能留宿在這里。
這座縣城沒有酒店,也沒有旅館。她找到一間距離派出所最近的客棧住下,夜里用房內的桌子頂住門,和衣躺上床。被子很薄,硬邦邦的,像塊木板。她沒敢關燈,側躺在被子底下,長著凍瘡的腳隱隱癢痛。
將近凌晨的時候,她握在手中的手機振了振。
是條短信,那個承辦案件的民警發來的。他告訴她,馬富貴剛剛斷氣,后天她不用再去醫院。
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半晌,胡珈瑛縮進被子里,閉上了眼睛。
她記得馬老頭讓她寫過他的名字。那時候他被她綁在樹邊,瞇起他那只獨眼,咧開嘴,露出一口玉米粒似的黃牙。
他說,馬富貴,有錢的那個富貴。
客棧外的煤渣路上轟隆隆地駛過一輛貨車。地板咯吱咯吱地顫動,木板床輕微地搖晃。
胡珈瑛蜷緊身體,嗅著床單潮濕發霉的氣味,再流不出眼淚。
二○○四年八月,胡珈瑛和趙亦晨搬進他們的第一套房子,在月底補辦了婚禮。
夜里他把她抱上床,自己也倒下來,趴在她身上,頸側輕輕蹭過她的頸窩:“高不高興?”
“高興。”她抬手摸了摸他溫熱的后腦勺。在她耳邊輕笑,趙亦晨翻過身,挪了挪身子枕上身后的枕頭,然后將她摟進懷里,撥開擋在她臉前的頭發。
“總算補回來了。”低頭親一下她的發頂,他呼吸里都好像帶著笑意,“有時候我也怕,萬一哪天執行任務死了,連個婚禮都沒給過你。”
白天太累,胡珈瑛懶于回頭瞪他,只嘆了口氣,動一動腦袋,在她胸口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不吉利。”
“假設而已。”他胸腔微微震動,臉挨向她的細軟的頭發,像是在笑的。片刻,他貼著她鬢間的發,沉聲開口,“珈瑛,我們要個孩子吧。”而后他又動了動脖子,拿自己的側臉去貼她的臉頰,“你想要孩子嗎?”
新婚第一晚,家里不能熄燈。天花板上的頂燈亮著昏黃的光,她看到寬敞的房間,看到臥室一角的電視,看到他環在她腰間的胳膊,看到他們交握在她腹前的手。這是她的家,她的愛人。她知道,她的生命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完整。
“想。”咽下喉中的更咽,胡珈瑛聽見自己的答案,“我也想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