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蕪津的第一場雪降落在午后時分,拉開了漫長冬天的序幕。
不知誰喊了一聲,學生們紛紛扭頭看向窗外,教室里響起一陣細微的騷動。
魏恒也在看著這場猝不及防,來勢洶洶的大雪。親眼目睹了這種雪白的小東西從細鹽到棉絮,再由棉絮到鵝毛,形態所發生的變化。
教室外是走廊,走廊外是中庭,中庭之上是銀白色的穹頂,天地間連成一片無法分割的渾濁白色使得穹頂從視覺上被無限拉低,低到似乎隨時將以鋪天蓋地之勢壓下來。直到抹除天與地的界限,整個世界,甚至宇宙都融為一片茫茫雪色。
“老師?”
一個女學生喊了他一聲,魏恒才把遠游的意識拉回來,捏了捏因過長時間注視雪地而有些泛酸的眼角:“不好意思,我剛才講到哪里了?”
坐在第一排的女生說:“異常人格。”
“對,異常人格。”
魏恒合上書,走下臺階,倚著講臺,看起來不像在授課,只是在和學生們聊天。
魏恒揉著沾滿粉筆末的指腹,看著面前幾十名身著警服的預備役警備力量,“講了這么久‘異常人格’,誰能告訴我,‘異常人格’和‘正常人格’的劃分標準是什么?”
還是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答道:“根據生理、心理,狀態來劃分。”
魏恒看著她,微微一笑:“你來說說。”
女生落落大方的站起來,脫離了書本,朗朗說道:“作案人都會在作案現場遺留痕跡和物證,這些痕跡可以得出作案人心理特征的合理解釋,相互之間一定存在著因果關系,而‘異常人格’的作案人在犯罪現場留下的痕跡和物證并不能反映出作案人犯罪的因果關系,無法給予合理的解釋,超出了正常心理的承受范圍。”
“比如呢?”
“嗯……比如,醉漢、精神病人、變態人格、和殘疾人。”
魏恒漆黑明銳的眼睛溫柔的注視著她,點頭道:“你說的很好,課下研究過嗎?”
一個坐在后排的男生笑道:“老師,黎晗是我們班的高材生。”
叫黎晗的女生回頭嗔怪了男生一眼,回過頭,用一雙神光奕奕,透亮純凈的眼睛看著魏恒。
魏恒對她笑了笑:“很好,坐吧。”
他在教室內掃視一圈,目光平等的在每個學生臉上劃過,道:“現在我們談一個你們應該很感興趣的話題;反社會人格障礙。”
話音剛落,臺下又響起一陣騷動。
魏恒道:“你們應該都喜歡看美劇,反社會人格障礙在犯罪類影視劇中出現的概率很高,可以說是屢見不鮮了,既然你們已經被反社會人格障礙耳濡目染了那么久,現在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魏恒摸了摸下巴,笑問:“誰想談一談?”
這次踴躍發的是坐在第三四排的男生們。
“畸形的家庭環境才能催生這種變態人格。”
“后天的經歷吧?”
“老師我知道,這種人一般有嚴重的生理缺陷,情感和意志方面都不受控,和瘋子差不多。”
“你說的那是精神病吧,忘了殺人魔‘泰迪’嗎?像他這種彬彬有禮事業有成的紳士殺手也不在少數。”
每當一個學生發,魏恒都專注的看著他,等他們自由辯論了一會兒,才輕輕的拍了拍手,微微拔高聲音,道:“好了,保留你們的觀點,不要去試圖說服別人,剛才第一個說出‘變態人格’的同學是誰?”
坐在第三排的男生舉手:“是我。”
魏恒沖他點點頭,又看了看望著他的數十雙眼睛,道:“犯罪心理分析是一門沒有標準答案的學科,因為人永遠不能把‘人’研究的通透。試想,人類現在連大猩猩都研究不通透,又怎么能完全了解自然界的最高等生物。這門學科是不斷開創和開發的學科,所以我不會評判你們的論是對還是錯,只能靠你們自己用實踐求證。”
說著,魏恒又看了一眼剛才舉手的男生:“這位同學剛才提到了一個重點,變態人格中與犯罪行為相關的類型最主要的就是剛才我們談論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現在我按照我的一些理解給你們講一些我的看法。”
說到這兒,魏恒微微一笑,指了指第一排女生桌上擺的筆記本:“你們可以記筆記了。”
教室里瞬間變得極為安靜,靜的只有魏恒不高不低的說話聲,和沙沙沙的寫字聲,倘若魏恒的聲音再低一些,就會被窗外撲簌簌的落雪聲遮蓋。
上課的學生們都很專心,只有最在最后一排的幾個男生被忽然從后門灌進來的冷風打斷了注意力。
教室后門被無聲無息的推開,隨即走進來一個沒有穿警服,穿著私服的男人。男人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雪花在溫室內很快融化,淺淺的一層雪水順著他的皮衣往下淌。
男人關上后門,下了幾層臺階,盡量保持低調的坐在倒數第二排鄰著過道的空位上。
魏恒本沒有在意中途進入教室的那人,依舊在授課,目光在不經意間掃到那個男人臉上時,雙眼微微一睜,忽然禁了聲。
正在做筆記的學生們見他忽然不講了,只是專注的看著教室后排。坐在前面的學生想一探究竟,還沒把頭轉過去,就被魏恒阻止。
魏恒抬手扣了扣桌子,音量不高,但很有幾分威儀的氣度:“專心,看前面。”
領頭分心的他神態自若的教訓了學生們一句,然后從教室后排收回目光,不再往那人身上看一眼。
險些擾亂課堂秩序的不速之客遠遠的坐在教室后排,翹著腿,撐著下巴,像一個求知若渴的好學生似的目不轉睛的看著講臺前俊俏的男老師。
他放在皮衣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手機一看,是沈青嵐發來的一條短信。
沈青嵐問他下午還回不回局里。
邢朗迅速的回復了一個字——不。
他正要把手機裝起來,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打開手機,調出拍照功能,把攝像頭對準了正在講話的魏恒,略微調整了一番角度,然后‘咔嚓’一聲,按下拍照鍵。
一道明亮的閃光燈外加清脆的快門聲霎時在安靜的課堂里響起,毫不意外的打斷了臺上正在講話的魏恒,吸引了所有學生的注意力。
前排所有人瞬間齊刷刷的向后扭頭。
魏恒似笑非笑的看著手忙腳亂的低下頭擺弄手機的邢朗,心道他和他妹妹真是一家人,偷拍都不懂得關閃光燈和音效。
邢朗抬起手掌遮著額頭和眼睛,也是覺得自己倍兒丟人。
“總之。”
像是為了解救邢朗的尷尬似的,魏恒刻意拔高了嗓音,再次扣了扣桌子,道:“反社會人格的極端發展就是犯罪人格,也正是這堂課的重點,患有此類人格障礙的人群,‘犯罪’就是他們特有的行為模式。”
學生們的注意力一個個被他拉回,沙沙沙的寫字聲再次響起,像是在下一場蒙蒙細雨。
魏恒懶懶的倚著講臺,清冷又明銳的目光似有若無的再次從邢朗臉上飄過,落在每一個學生身上。
“美國的一些犯罪學家研究過,在成年人中反社會人格的發生率是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而監獄中的犯人中,反社會人格比率高達百分之二十。說明什么?說明人格變態者也具有正常的智力,他們并沒有意識障礙和精神疾病,是擁有犯罪能力的正常人,和你我一樣,甚至比你我更加優秀。因此他們的犯罪行為模式十分復雜,特別是犯罪行為如果與發生在人格的動力、興趣、信念、價值觀等方面的變態因素相聯系時,他們的犯罪行為就非常隱秘,不一定通過殺人來提現,也很有可能出現系列性的作案。”
說到這里,魏恒極輕的笑了笑:“也就是你們最感興趣的‘連環殺手’。”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腕表,然后抬手蓋住表盤,對學生們說:“這堂課就講到這里,明天我們接著聊‘連環殺手’。”
魏恒回到講臺后收拾書本,比他動作快的學生們陸陸續續的從講臺前走過,均很親熱的跟他說一聲‘魏老師再見’,可見魏恒在學生里的人緣相當不錯。
邢朗坐在原位等了一會兒,一直等到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有三個女生還站在講臺邊,圍著魏恒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剛好從兩個女生的肩膀中間看到站在講臺后正專心聽她們說話的魏恒。
魏恒的神情不煩不燥,也不露喜,他把書本立起來,手肘懶懶的搭在書脊上,無論誰說話,他都會微微轉動眼眸,寧靜又柔和的看著說話的人。那專注又溫柔的神態,好像他眼里只有正在講話的那個人。理解為看待情人的眼神也不為過。
魏恒用這種眼神看過他嗎?
邢朗盯著他的臉,在腦子里回想,很快,他想到了,魏恒的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不過只那一次。只是當時他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當時魏恒看他的眼神也很溫柔,和他對待學生們的溫柔很不相同。
幾分鐘后,三個女生向魏恒揮手道別,依次走出教室。
“再見。”
魏恒向最后一個走出教室的女生說道,然后轉動目光看向還坐在后排的邢朗,唇角的笑意陡然加深。
“下課了,這位同學。”
邢朗雙手插在褲子口袋,晃晃悠悠的從臺階上走下來,站在講臺前,笑道:“我來晚了,老師不準備給我補補課嗎?”
魏恒把手里的兩本書扔到他懷里,拍著手掌的粉塵往門口走:“自己慢慢看。”
邢朗拿著書追上他,和他并肩走在樓道里,問:“還有幾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