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看守所,魏恒看著西斜的太陽,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如潮水般由下而上席卷全身。
坐在車里吃了兩顆糖,魏恒捏著冰涼的鐵皮盒蓋子,看著窗外公路上來往的行人,和湍急的車流。
這些人,他們的神色平常,步履穩健,只是偶爾被問路的路人,和人行道上發傳單的人暫時的打亂了步調,很快又步入生活的正規。他們或是趕著下班回家,或者招呼朋友出來一聚,或是剛從血拼完畢的商場出來。總之他們的生活忙碌且充足,人人都行走于陽光普照之下。
對他們而,各種駭人聽聞的刑事案件只是電視上的幾句口播,報紙上的寥寥幾。那些血腥和殺戮看似和他們格格不入,與他們的生活相差甚遠,其實就隱藏在他們不曾關注,或刻意忽視的角落里。
當他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脫下束手束腳的正裝,拉開衣柜,換上一套方便行動的家居服,都會露出深藏在衣柜深處的,一具骷髏。
一起連環少女失蹤案偵破到今天,經歷了幾次過山車,坐在吉普車里的兩個人都有些精疲力竭。
邢朗坐在車里靜靜的抽了一根煙,吐出最后一口煙霧,扔掉煙頭,發動吉普車匯入公路中的車流中:“送你回去?”
魏恒摩挲著手中光滑冰冷的薄荷糖盒,想了想,道:“送我去精神外科醫院。”
邢朗看他一眼:“找佟月?”
“嗯。”
邢朗沒精打采的笑了一下:“你這工作強度都快趕上我了。”
臨時改變路線,吉普車在前方路口右轉,駛向華誠精神外科醫院。
邢朗熟門熟路的領著魏恒搭乘電梯直奔七樓,在七樓一間辦公室門外止步。
辦公室里,海棠坐在電腦桌后正在往手上擠護手霜,旁邊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高瘦醫生,醫生帶著眼鏡,看起來倒是很儒雅,正笑著跟海棠說話。
海棠垂著眸子,但笑不語,揉著沾滿護手霜的雙手,一旁的辦公桌上放了一束很夸張的玫瑰花。
魏恒看了里面兩人一眼,然后下意識的看了看邢朗。
邢朗面色無常的抬手扣了扣辦公室房門,揚聲道:“海醫生。”
海棠一轉頭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邢朗和魏恒,便揚起唇角朝他們走過去。她掃了魏恒一眼,目光停在邢朗臉上,揉著手背淡淡道:“找誰?”
邢朗笑笑:“佟月。”
海棠很不明顯的白他一眼,臉上似乎在說,我就知道。
“走吧。”
海棠率先走向樓梯。
上樓途中,魏恒有意落后一兩步,走在邢朗和海棠后面,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電燈泡。
“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海棠問。
“有嗎?這兩天沒睡好。”
邢朗道。
海棠端詳他兩眼,道:“待會你忙完了先別走,跟我去一樓拿點藥。”
邢朗看著她問:“什么藥?”
“阿姨不是風濕痛么,前兩天我們醫院剛接了一批新藥,臨床試驗很不錯,你拿回去兩瓶讓阿姨試試。如果有用的話,我在內部渠道給她買,比你們買要便宜一些。”
邢朗笑道:“行,那就麻煩你了。”
海棠沒接他這句話,停了停,又道:“這兩天阿姨總是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吃飯。”說著微微側眸,看他反應。
邢朗皺了皺眉,無奈道:“這老太太……我會抽時間和她說清楚,你不用理她。”
海棠很冷淡的笑了笑:“說什么?”
畢竟交往了一年多,邢朗很熟悉她露出冷淡的笑容就是生氣了,便適時的岔開了話題,聊起佟月的病情。
比之剛才,海棠的態度冷漠了許多,只惜字如金的說了句:“好一些了。”
海棠把他們領到八樓一間單人病房門口,先敲了敲門,才推開房門。
單人病房的條件很好,還帶著飄窗。一個穿著病服的少女坐在飄窗上,腿上擺著一個畫板,正借著窗外昏黃的光線畫畫。
上次魏恒只是遠遠看了一會兒佟月,當時佟月倉惶驚懼的眼神依然清晰在目。今天再次見到佟月,魏恒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上次沒有看到的東西。
佟月看到兩個陌生人,依舊顯得膽怯又戒備,但是她眼神中防備和敵意已經大為消減,隨之填滿的是少女特有的熠熠生光。
看來佟月的病情真如海棠所說,好一些了。
“月月在畫什么?”
海棠走到飄窗前,抬手搭在佟月肩上,彎腰看她懷中的畫板,笑著問:“這是誰?”
佟月低下頭,有些羞澀的笑了,兩頰染上淡淡的紅暈,低聲道:“是海棠姐姐。”
“真的嗎?”
海棠顯得很高興,仔細端詳著畫上的人:“我有這么漂亮嗎?”
佟月點點頭,依舊有些不安的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邢朗和魏恒。
提出要見佟月的是魏恒,于是邢朗給魏恒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抓緊時間。
魏恒慢慢走過去,垂眸看著佟月,溫柔的笑了笑,道:“你好。”
佟月抬起頭匆匆看他一眼,沒答話。
魏恒在飄窗邊沿坐下,見她沒有露出反感的情緒反應,才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佟月依舊不說話,只拿著鉛筆繼續在畫板上作畫。
魏恒和海棠對視一眼,海棠看著他輕輕點頭,示意可以問話。
魏恒再度放柔了聲音:“我叫魏恒,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終于,佟月說話了,怯懦著道:“我叫,佟月。”
“佟月,這真是個好名字。”
魏恒看向她懷中的畫板,又問:“佟月,你在這里住了多久了?”
佟月停筆,想了想,但是想不到答案,于是回頭看向海棠,海棠笑著提醒她:“快兩年了。”
佟月向魏恒轉述:“快兩年了。”
魏恒點點頭,又問:“為什么住在這里?”
這次,佟月沒有求助海棠,自己思考了一會兒,看著魏恒嚴肅認真道:“我生病了。”
“什么病?”
“醫生們說,我忘記了一些東西。”
魏恒看著她逐漸褪去防備的雙眼,笑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對不對?”
不知不覺的,佟月似乎已經對他建立起信任,說的話漸漸變多:“很重要的呢,我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我告訴你,但是你不能告訴別人。”
魏恒默然片刻,道:“我向你保證。”
佟月低下頭,感到羞愧似的紅了臉,怯懦道:“我,我不會走路了。”
魏恒很溫柔的笑了笑:“怎么會呢,我在醫院花園里見過你,當時你就在走路,走的很好。”
佟月搖搖頭,低聲道:“我在晚上不會走路,到了晚上,我就會迷路,不知道該往哪里走。總是跌倒。”
魏恒默了一會兒,反問:“跌倒?”
“嗯,我跌倒以后,就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似乎總有一個人在我耳邊說,你走錯了,走錯了,走錯了……”
一個少女猶如低吟般控訴,卻讓魏恒不寒而栗。
佟月魘住了似的,雙眼無神的看著畫板,來來回回,不停的重復三個字‘走錯了’。
似乎她此時的確跌倒了,她坐在黑暗里,不辨方向,四顧茫然。
“但是,我沒有走錯啊。”
忽然,佟月開始哭泣,珍珠般的眼淚一滴滴落在白紙上,暈染了她筆下優美的線條。
她搖著頭說:“我沒有走錯啊,為什么她會說我走錯了呢?為什么呢?”
魏恒問:“誰?誰說你走錯了?”
佟月怔了怔,緩緩抬起頭看著魏恒,松散又柔軟的眼神忽然涌出一層恐懼,她像是受到了驚嚇般,臉色瞬間白透,倉惶的往后縮,哭喊道:“走開!你走開!不要碰我!”
海棠連忙把她抱在懷里,對魏恒搖了搖頭。
魏恒看著陡然間變的瘋狂的少女,還沒回過神兒就被邢朗拉住胳膊,從病房里拽出來。
站在樓道里,邢朗松開他的胳膊,問:“得到你想要的了嗎?”
魏恒無端感到挫敗,眼前一遍遍回放佟月說出‘走錯了’這三個字時的畫面。
“不知道。”
他說。
邢朗深深看他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手表:“我送你回去,這幾天你太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
魏恒禁不住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說起累,他遠不如邢朗奔波勞累。
邢朗攬住他肩膀把他往前帶了幾步,兩人離佟月的病房越來越遠。就在他們準備下樓時,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佟月的呼喊。
“一直往前跑!”
佟月站在病房門口,顫栗著身體,握著雙拳,即恐懼又激動的看著邢朗和魏恒,大聲喊道:“一直往前跑,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
千萬,不要回頭。
魏恒神思恍惚的被邢朗帶離醫院,直到上車都沒緩過神兒來。
邢朗想起剛才佟月沖著他們瘋狂大喊的那一幕,就無比頭疼:“一直往前跑,不要回頭……這是什么意思?”
許久,魏恒才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的暗了下來,蕪津市迎來了又一個黑夜。
邢朗的手機響了,搖滾樂回蕩在車廂里,聽起來具有某種振奮人心的力量。
是陸明宇打來的,邢朗聽著手機里的傳出的案情匯報,疲憊的神色陡然間一掃而空,漆黑的眼眸中亮起了兩盞幽火。
“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邢朗掛了電話,立即驅車上路,掩不住興奮道:“郭雨薇的尸體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