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在這個時候,沒有長篇大論的安慰或者危聳聽,只是淺淺地微笑。
date:2009.5.28
早上查房,林老師看到顧醫生,只說了一句話:“我要回家。”
“你兩天沒有進食,現在這樣怎么回家?”
“我要回家。”
“要等你的血檢報告。”
“我要回家。”就這四個字。
顧醫生抬起頭:“自己能下床么?能走路么?”
“能。”
“走給我看看。”
“……”蕭瑟了。
“如果你指標不合格,又繼續吃不下去的話,我只能建議給你掛脂肪乳補充營養了。”
“我不掛……”
顧醫生完全無視,向我們點頭告辭。
林老師委屈地皺著臉,在我們面前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遇到了完全不買他帳的醫生。
date:2009.5.30
連著三天的脂肪乳掛下來,化療反應漸停,林老師的精神略微恢復。
我端著水杯去電梯間透氣,隔著玻璃向外望去。下午四點多下了一場雨,濕氣還未退去。記得曾經看到過一句話,任何城市,從低處看,都是平凡的,從高處看,都是美好的。即使再簡單的路燈,在濕潤的空氣里氤氳成一片,都能透出一種安靜的美來。我正嗅著被雨水洗刷得清新了許多的空氣——
“你爸爸怎么樣了?還吐么?”
我驚奇地轉過身,看著眼前的白袍男人:“顧醫生,你今天又值晚班?”
“同事端午回家,和我調了一下班。”
兩個人無聲地看了一會兒街景,他走開去打電話,聲音很低。我半瞇著眼睛,被窗外拂進來的空氣浸潤得都有些睡意的時候,一只手機放到了眼前。
我看看屏幕上正在跳動的通話時間,再看向舉著手機的醫生,他只是朝手機抬了抬下巴。
我接過,屏幕上還留有他的溫度,讓我一時間有些無措:“喂?”
“姐姐!”
“原來你的全名叫杜文駿。”
我看到醫生臉別向一邊,笑了,趕緊尷尬地補了一句:“兒童節快樂。”
“……”
氣氛更尷尬了。
我看看醫生再看看手機,突然反應過來:“快考試了吧?”
小杜:“還有一個禮拜。”
我抓抓頭發:“在戰術上藐視敵人,在戰略上重視敵人,祝你早日取得抗戰勝利。”就急忙把手機還給了顧醫生。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顧醫生笑了笑才道:“好了,看書去吧。保持正常作息,不要開夜車,平常心迎考。”
date:2009.6.1
經醫生們討論,林老師的化療反應過大,身體耐受性過差,此次化療結束后先暫停療程,回家調整一段時間后,再繼續下一步治療。
上午,我先行一步離開了醫院,回學校進行畢業論文答辯。
小羽抱著我蹭了半天(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為什么格外黏糊我),直到我答應下次來給她帶好吃的她才松手。
我沒有見到顧醫生,他查房都沒趕上就去準備手術了。
醫生筆跡:你反正是不會顧慮我的心情的。
那會兒我怎么顧慮你的心情?況且那會兒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情……)
date:2009.6.30
中藥介入治療一個月后,林老師氣色漸好,體重見長。
從市醫院做完常規檢查回來,娘親一進門就忙著燉湯,叮囑我給醫院打電話上報檢查結果。
值班電話撥過去。
“喂,您好,這里是胃腸腫瘤外科。”熟悉的男中音。
“顧醫生好,我是林之校。”
相當官方地你來我往,一直到快結束,對面才不經意地說:“對了,杜文駿成績出來了,過線19分。”
“很不錯,恭喜他。”
“我會轉告他的。再見。”淡淡掛斷。
date:2009.7.4
在我成了一名合格的畢業生之后,我又成了一名合格的無業游民。之前娘親一直以為我考的是和本科專業相關的研究生,結果看到通知書的那天東窗事發。她相當不待見地質這個專業,開始對我冷暴力。水深火熱之中,我接受了三三拋出的橄欖枝,去給她當煮飯婆,她在x市成了一名光榮的工程師。
晚上洗完澡,兩個人一起窩在床上,三三突然八卦心起:“校,你現在開心不?”
“挺開心的啊。”
“像一個在單相思的人不?”
“……”
“你和那顧醫生怎么樣了?藏藏藏,藏什么藏?我對你手機沒興趣。”
我望著天花板:“就——正常的醫患關系。”
“然后呢?”
“?”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我的姑娘啊!”三三彈起來,“別告訴我你喜歡一個人就這么看一看就完了。”
“啊……那不然呢?”
“想方設法在一起啊。”
那個時候,我是真沒想到那個層面上去。只是單純的覺得看到他心里高興,別的,就真沒有了……
“愛情,是一種強烈的想要和對方在一起的向往。就是你希望未來的日子與其相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三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你這種喜歡,和喜歡一幅畫喜歡一個花瓶有什么區別啊?”
“哦……”
三三突然狐疑地轉頭:“醫生對你有意思沒?”
我嚴肅地搖頭:“沒有。”(相當篤定。)
“不應該啊,這么水靈的姑娘,他又不是和尚。”
“醫院的姑娘多得海了去了,你當他沒事干就發情啊……況且,這才認識了多久。”
“親愛的,你沒聽說過一見鐘情二見傾心么?時間不是問題,看對眼了就行。來來來,且把你二人之間的事與我一一道來。”
我道了二十分鐘,三三老僧入定一般聽完,突然戳我腦袋:“你簡直就是,少,女,的,外,表,大,叔,的,心!”
經過三三連續兩晚的開導,我有了兩條基本的認識:一,醫生是男人不是蓮花,不但要遠觀,更要褻玩。二,他可能依稀仿佛大概也是對我有意的。
有了這兩層認識,我瞬間豁然開朗,雖然依舊前路迷茫,但好歹是看到路了。
date:2009.7.21
時隔50天,再次回到醫院。我把外婆做的青團給小羽的時候,她的笑聲響徹整個走廊,被護士長直接拎走……
這次住的是雙人病房,隔壁床是名退役軍人,剛摘了監控儀,陪護的是他兒子。晚上六點多,我洗完碗回到病房,就看到隔壁床病友靠在他兒子懷里小腿抽搐。
“麻煩你幫我叫一下值班醫生。”身高馬大的父親靠在他懷里,他一時不好抽身。
我跑向護士站:“f主任呢?”今天他值班。
值班護士:“大概在值班室吧,你去看看。”
值班室房門并沒有關死,我曲起手指輕叩了門一下就滑開了一道縫,正準備喊人,就看見柜子轉角,一個穿護士服的年輕姑娘趴在一個穿白袍的人懷里,兩只胳膊環著對方的脖子。白袍的臉沒看見,但他的手表我記得,一小時前出現在病房——“今晚我值班。”
我驚得往后倒了兩步,腦子里就一句話:shit,這種事我也能撞上。
我慌忙轉身,偏過頭就看見顧醫生從辦公室出來,下意識地朝他的方向邁了一步。
據醫生后來的形容,我當時的臉色很難看。他看了眼我身后值班室的門,再瞟了眼走廊,一把抄住我的胳膊迅速拽進了辦公室:“看到你沒有?”
我立刻搖頭。
我還沒平復好呼吸,他忽然低下頭,狀似隨意地翻翻手邊的病歷夾:“你剛才說的這種情況也是有的,但是就各項指標而,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所以你們要多加注意——”
我揚眉,卻聽到背后門被推開和漸近的腳步聲,看著顧醫生的側臉,我輕聲道:“好的,知道了,謝謝顧醫生。”
“不客氣。”
“小顧啊,這么晚還沒走?”
顧醫生視線越過我,一臉風平浪靜:“走到一半發現手機落在辦公室了。”
我吸了口氣,轉身微笑:“f主任好。”
對方的視線在我們身上逡巡了一遍,點點頭:“早點回去吧。”就轉身出去了。
我輕輕吐出那口氣。顧醫生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是音量很輕地說:“值班室以后——不要隨便去。”
我點頭:“我問了護士站才找過去的。我們隔壁床痙攣了。”
顧醫生抬腿往外走,經過護士站的時候,看了值班護士兩眼。進病房之前,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下回讓護士找。”
我心里默默吐槽:原來護士也是很八卦的,還借別人的手八卦。
醫生筆跡: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碰上?
運氣不好。你那天怎么那么晚還沒走?)
醫生:耶穌讓我留下來救你。
……)
date:2009.7.22
林老師這次化療雖然沒有特別嚴重的嘔吐,但是……變成了孕婦體質。白著一張臉,食欲瞬息萬,前一個小時想吃瘦肉粥,下一個小時想喝果汁。我奉命買水果回來,遠遠就看見護士站里,顧醫生被三個護士圍在中間。
“難得幾個科的聚在一起,晚上一起來嘛。”
“火鍋?燒烤?酒吧?ktv?你定地方我請客。”
“放射科的那兩個要求我必須把你拽上!”
現在的年輕人,夜生活真是豐富多彩啊。╮(╯▽╰)╭
經過昨晚,我已經把顧醫生上升為并肩倒過霉的革命戰友,可以在相處時真情流露。所以當我正準備目不斜視地經過護士站,對于“啊,林之校,a主任讓我告訴你——”就脫離包圍跟了上來,結果卻沒了下文的人,我近距離地表示了一下鄙視之情——自己應接不暇借助無辜路人脫身什么的最可惡了,我都能感到后背被道道視線戳中。
于是我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回到病房。之后和娘親說起某男子遭人覬覦的橋段,娘親感慨:“所以說不能找醫生當老公,誘惑太多啊。”我頗認可地點點頭,隨即心里有點悶,就好像平整的紙被人捏皺了一個角。
date:2009.8.11
小杜回到醫院,發喜糖。
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想的,在醫院里捧著一盒子糖,見到認識的就塞一把,這情景,無論如何和“拿到錄取通知書”聯系不起來。
不過我沒看到這幕場景,只從顧醫生那里收到一袋糖,很喜慶的紅色錦袋,上面無厘頭地寫著“天上掉下個林姐姐”。
“這是他讓我轉交的。”顧醫生笑得眉目輕揚,“你不在現場也好,不然他會興奮地抱著你原地轉一圈,再親一口。”
“〇_〇?!”
“護士長就是那樣。”
“……”不錯,會開玩笑了。
認識快半年,雖然顧醫生在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在淡笑,淺笑,微微笑,但是整個人說起話來相當端正,所以只讓人覺得斯文親和,這也是為什么我一直覺得此君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但是不同于以往每次見面都要經過“一段時間不見,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這次兩人見面,熟稔得仿佛能拉家常,于是我熟稔地問道:“程羽呢?”
“她轉去心胸外實習了。又給她帶吃的了?”
“嗯。”
“怎么不給我帶呢?”相當自然的口氣。
我當時哈哈一笑沒往心里去,在他答應明天幫我打個電話到那邊的護士站后,就謝過告辭了。
后來才知道,醫生的那個錦袋上寫的是:“姐夫接好。”(杜文駿你的語文果然是……)
date:2009.8.12
九點多,我帶著棉紗手套捧著剛出爐的魚湯回到病區,在走廊遇到醫生,一起并肩往回走:“剛才給心胸外那邊打了個電話,程羽說有空就過來。”
“謝——”
“姐——姐——”
我扭過頭,看到小羽乳燕投林一般飛撲過來,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我的右手邊是一間病房,一個護士正站在門口低頭填記錄,身旁的推車上是瓶瓶罐罐的藥水以及注射器,正對我的是垃圾袋,里面是替換下來的針頭、輸液管和注射器。我那么一讓,撞到了護士,條件反射地往后倒了一步,腳下一滑,就奔著垃圾袋栽過去了——
“啊!”護士叫了一聲。
顧醫生迅速地撈住我的胳膊,往懷里一帶,踉蹌著往邊上退開一步,陶瓷湯碗跌到地上,“嘭”的一聲摔成四塊。
顧醫生:“燙到沒有?”
我搖搖頭,看看他,再看著地上冒熱氣的魚湯,說不出話來。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護士長穿過人群疾步過來。
顧醫生:“沒事,手滑了。”
護士長:“人沒事兒吧?”
顧醫生:“沒事。”
一直到護士長轉身走開,醫生才松開環著我的手。
在我們身后急剎車的小羽呆呆地喘著氣問:“哎?怎么,怎么回事?”
我這會兒聲音才回來,低低地“啊”了一聲:“手滑了……”
接下來的十分鐘,外科第一病區的走廊里,兩個女生一臉囧相地收拾殘局。
date:2009.8.13
離開醫院之前,顧醫生來病房找林老師簽本次化療結束的確認單。
整個過程,我望天,望地,望空氣,渾身別扭,就好像是用很燙的水沖澡之后,皮膚一針一針地熱,卻又出不出汗來。
昨天清理殘局的時候,小羽感慨:“剛才顧老師反應好快。”
“啊……”
“姐,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哎?”話題是可以這么拐的么?
醫生筆跡:你還可以再遲鈍一點。
你也表達得很隱晦啊……)
醫生:我還能怎么樣,總不能就這么撲上去。
date:2009.9.3
下午四點,最后一瓶水掛完,林老師的化療療程全部告終。護士長幫我們拍了張全家福,里面三個人笑得很傻。一張張翻過相機里的照片,恍然發覺已經過去了半年多,我們終于一起熬過了這段艱難的時光。
娘親摸了摸林老師的臉:“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林老師笑道:“我的后福,就是林之校了。”
date:2009.9.4
早上,顧醫生帶著出院通知來病房,娘親去退房了,林老師去拿藥了,只剩我一個人在收拾行李。他負著手靜靜地看著我翻箱倒柜,突然問道:“聽護士長說,你外婆也在這兒做過手術?”
“嗯,我初三那年,她鼻咽癌放療。”
“哪一年?”
“02年。”
“啊……”他沉默了半晌,“我比你大這么多。”
我愣在原地,心里微微一跳:“嗯?”
醫生已經恢復了官方的笑容:“我今年應該都是周五值夜班,有問題可以打值班電話。術后一年記得預約檢查,明年3月。”說完轉身離去。
出院之前,三三一個電話,十分鐘后拎著大包小包出現在病區,沖著林老師甜甜地叫了聲:“干爸!”
我看著眼前這個一臉乖巧如數家珍地講著干海參泡發的女人,實在有種上去搖一搖她是不是本尊的沖動。
不過,很快——
“那邊那位是不是顧醫生?”三三很低很低地在我耳邊問了一句。
我就知道!
“不錯,我這關通過了。”
這需要你批準么>_
三三掐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齒:“林之校!這是最后一次化療了!”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我知道接下來很長很長時間不會來這里,我知道我和他的交集基本到此為止了,我心里已經夠難受的了,所以——“蕭珊,把你的爪子給我放開!”你就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
隔著走廊與來來往往的人,顧醫生遠遠望過來,淡淡笑了一下,轉身離開了病區。
我與護士還有主任道別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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