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是我家親信,”她輕聲說,“讓他看,完全沒問題。”
見他不答,她聲音更輕了:“我只想讓他出個調理方子,人都來了,至少診個脈。”
謝騖清低頭看著她,低聲問:“我有說過不診嗎?”
“……你不是急著往出跑嗎?”
他倒是笑了,反問她:“何時跑了?”
何未抿抿唇,眼往下瞧,盯著他的皮鞋看:“那你出去做什么?”
“想到一樁事,須交待下去。”
她憋了許久,喃喃道:“你去吧。”
謝騖清到她跟前低頭看著她。她也不知該給他開門呢,還是等他自己走。她平日里主意拿得快,今日卻沒了想法。紅裙的裙擺挨著他的皮鞋邊沿,可想而知兩人站得有多近……梅枝是新剪的,來去經過不覺香,佇立在插瓶旁,漸被香氣醉了人心。
“不是急著去嗎?”她輕聲問。
“倒不急。”他說。
方才分明很急的樣子。
謝騖清近前小半步,她的裙擺被帶的晃得散開,直接灑在他的皮鞋面上,全蓋住了。
站得不能再近了。
“外邊……有人。”
他沒回音。
“里邊也有人,”她像說給自己聽,可不要色令智昏,想干什么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偏要在兩扇沒掛鎖的門內,冒著隨時要被撞破的危險,“我沒鎖門。”
“看到了。”他簡略回答。
她讀女校前,曾因哥哥外派的緣故,跟著去南洋讀了兩年書。當時國內沒有男女同校,就算女校的先生教書也須找年老的,授課還要垂下個簾子,隔開老先生和女學生。她在南洋頭次體味到男女同校,也頭次見校舍外的男男女女們談感情時的熱情。
常能見一對男女站得無比近,有千萬次的機會能摟到一起,卻不動。
同舍的人講,真抱上就沒大意思了,要的就是這要抱未抱時,彼此猜著對方的心思,等著,磨著耐心。
……
他低頭,看到她耳朵慢慢變紅,或是嚴格來說,是一離近就開始紅了。
門外女孩子們的笑聲,讓他們回了現實。謝騖清先挪開步子,拉開門。
何未立刻轉身,背對著他回了書房。
她到書房坐定,總覺被波斯貓撓著腳背似的,坐立不安,低頭瞥自己的腳背,不過是灑開來的裙擺輕蕩在腳面上……明明什么都沒做,比做了還讓人心里亂。
等鄧元初診脈完,謝騖清才慢悠悠地進了書房,似什么都沒發生,在鄧元初問他去何處了,回了句:“出去吹了會兒風。”
我這吹了一早上風排隊領粥剛暖和過來,你這就熱上了?鄧元初忍著沒說。
老中醫留下兩張方子,以問診順序在左上角標了甲、乙二字區分。何未送人出院子,老人家低聲叮囑她,第二位受過不少的內外傷,須細心調理,最好每月來診脈,隨時調整藥方。
“也不必每月,他很快就要走了。”何未輕聲答。
等謝騖清他們走了,她才記起早上領的臘八粥還在廂房里用小火煨著。
真是顧頭不顧尾,只想著診脈了。
她不知謝騖清今夜是否要回六國飯店,對均姜吩咐說:“等我晚上回來,打個電話問他在何處,再送過去。”
臨出門,她去了二叔的東院兒等著。
今日何知行難得要蓮房準備了深灰色的西裝,蓮房給他里里外外整理著,兩指捏著袖口的折痕檢查是否燙得到位。最后,蓮房特意折疊好了一方深藍色帕子,在西裝口袋里塞好。
“蓮房臉紅了。”候在一旁的均姜輕聲對何未說。
“二叔已算美人遲暮了,他讀書時可是大學堂的一景,”何未不無驕傲,輕聲回說,“哥哥夠得上君子如玉這四字了吧?剛過繼那陣子,二叔領他出去,人家問這是誰,說是何二的兒子,那人就搖頭說,不及當年何二之六七。”
何知行目不明,耳卻聰,搖頭苦笑,望了她們這處一眼。
宴席開在前門外的泰豐樓。
自同治年間,這里就是官員和商賈名流的宴客之地,梨園界的宴席也多擺在此處。樓雖只有二層,內里卻自有乾坤,大小房間有上百間,可設多宴。
何未想著何家的女眷喜穿襖裙,不想讓人誤解自己遷就他們,特意換了日常穿的深領軟緞長裙赴宴。她一進泰豐樓,解下大衣,被均姜在肩上系了個貂絨披肩保暖,慢了半步跟著何知行往里頭走。
沒走半程,她覺奇怪,問身邊的均姜:“你有沒有發現,今日各省軍官額外多?”
那些大小軍閥們為突顯權勢,軍裝沒有重樣的。謝騖清是沿襲了昔日反袁主力的護**軍裝式樣,而別省的軍官各有不同。
“你進門時,沒看到嗎?”何知行在前面,笑著問身后的她。
“看到什么?”
“宴客的牌子。”何知行答。
一般承辦酒席,樓里都要在進門的玄關立面紅底金字的宴客牌,寫明今日有幾家幾席,主人家姓甚名誰。她平日還留心看幾眼,今日不想看到何家名字,便沒去看。
難道今日還有別家酒宴?
“有個軍官學校的同學會,鄧元初的名字在頭一個,想必是牽頭的。”何知行又說。
何至于這樣巧?
“何至于這樣巧?”二叔似摸到她的脈,說出她心中所想。
何未努力找著合理的解釋:“鄧元初在外多年,回來想見老同學是人之常情。泰豐樓又是有名的宴客之地,選這里也算正常。只是……日子巧了些。”
說完,她控不住地往另一處瞧。
那邊宴客的地方被屏風連成墻,隔開了,除了往來端菜的人,不見里邊主人。
何知行微微頓足。
她收回心思,見何召兩家宴席屏風外等著的是召應恪。
“何叔叔。”召應恪溫聲道。
何知行微笑著略一頷首,留下兩人,先進去了。
何未在這一點上始終感激召家大公子,從始至終他對何家二房的態度都端得極穩,無論對內對外,待何知行都是晚輩的恭敬態度。所以她對召應恪也始終客客氣氣。
“稍后恐有一場不歡而散的鬧劇,”召應恪低聲說,“我怕鬧到散了見不到你,便等在此處,想說……”
“想說當日錯怪了我,如今知道犯了錯,要道歉,”何未輕聲接話,“是這些嗎?”
她抬頭,讓召應恪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張不帶怨懟的面和含笑的眼:“我們從小認識,你該知道,我是最不記仇的人。”
召應恪凝著她,慢慢地說:“是,我知道。”
她和召應恪的關系復雜得很。他不止是哥哥托付的良人,還承載了何未對過去的許多回憶。何未不想在今夜這種兩家都在的時候,和他在此處沉默相對,被人瞧見不知要說什么。
她正想找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帶過去。
說話的**,止步于……看到謝騖清的那一眼。
他高瘦的身影距兩人至少有二三十步,遠到她根本看不到他面上的細微神情變化,卻有種和舊情人偶遇在荒郊野廟外,聊了兩句中華大地皎皎明月,竟被當頭一道破空閃電夾帶的瓢潑大雨澆了個透心涼后回到家,渾身濕透地一點燈,意中人正靠在床邊瞅著自己的……那種明明什么都沒做,卻心虛得要命的……復雜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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