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這動作停在半空,稍顯奇怪。她很快收回整理頭發的手,調轉方向,人扭正過來,正面來人。約莫是過去在軍校讀書時養出的脾性,他左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不大講場面上的禮節,站在那兒跟一個閑人似的。好似不是一個請她來的主人。
“我是何未。”她先伸出右手。
他和她握了下手,低聲說:“幸會。”
好似握了塊冰坨子,凍得滲人。她很快抽回了手。
“今晚我去六國飯店,確實有要緊事,”何未打定主意,如果他不邀請自己坐下,恐怕這場初次見面將會在三分鐘內結束,“倘若只想要見一面,此刻就算見到了。若還有別的事談,不如明日定了酒宴,我來正式招待你?”
“去六國飯店?見俄國公使?”他問。
今夜公使們全回了各自的使領館,只有俄國公使去了六國飯店。他如何知道的?
她細看了面前人兩眼。
襯衫是熨帖合身的,襯衫的立領沒系,微分開。一個青年男人的臉如此干凈清瘦,倒是少見。濃密睫毛下的一雙眼睛不算大,有著比尋常人都要大的黑色瞳孔。這雙眼,讓她想到夜里的什剎海湖面,黑得無光無波,只有湖中倒影的月色算唯一光亮。
燈在他的右手邊,于是乎,鼻梁在側光下更顯高挺了。她從襯衫開始觀察他,復又回到襯衫的肩線,一絲褶子和不合時宜的針線起伏都沒有。
她瞧他,他便直視于她,倒是不躲。
在燈照的光線里,他說:“俄國那邊在談判,想要建一個新的聯邦。你可以等到那面的形勢定了再說,何必此時費心拉攏一個無用的公使,浪費錢財?”
說話時,光影在他面上有著細微的變幻,她都瞧得清楚。
“這消息我也聽說了,”何未先移開視線,粗略解釋給他聽,“不過我猜,如果真有一個新聯邦建立,勢必要亂一陣子,顧不及召回在外的全部公使。”
而她需要人家辦的事,在這幾日辦妥即可。
噗呲一聲,炭盆迸出了火星。
她被打斷思路。好端端的,聊什么俄國。
他似乎也察覺了,不再往下說。
無論如何,他剛才的話全是為她著想。何未預備還他一個面子,瞥見身旁椅子,就勢坐了下來。
他似要走,又想留,最終跟著她坐下。只是坐得遠,與她隔著十步遠。
再想遠,就要去屋外頭了。
何未想笑,偏過頭,看身旁被炭火盆圍著的海棠:“這是西府海棠?”
“是,”他答,“西府海棠。”
她認得這絕妙品種,一般海棠無香,西府海棠卻帶香氣,所以難得。她看海棠枝頭有頭點點胭脂紅,可不就是花苞?在寒冬臘月的京城竟能養得開了。果然是百花深處,花之福地。
說完花,便要問人了。
她對他知之甚少,對這個陌生男人全部的好感,源于二叔同他父親的舊年情誼。有些計較,在長輩見面前講清楚最好。
她瞅著他,故作隨意,問出早準備好的一句:“你有妾室嗎?”
男人被問住。
“在你讀軍校前,家里父母給你納過妾嗎?或者說有什么自幼|交好的通房丫鬟?”看他的年紀,最怕是早有結發妻,卻因為何白兩家的先約,被迫恩斷義絕。
他再次被問住,隔著老遠,抬頭看她,眼睛里有了說不出的……
何未見他猶豫,料定自己猜中了。
“沒有,”他忽然說,“都沒有。”
那還好。
何未問完想問的,心定了幾分。
他卻突然起身,一不發地掀簾而去。
去哪兒了?
沒多會兒,門外的年輕武官端了茶水進來,一看就不是伺候人的手法,茶泡得極不講究。
“公子爺——”武官正了正神色,“還在護國寺,二小姐如果等得無聊,我叫丫鬟進來。”
“去護國寺了?”她望過來,“剛去的嗎?有什么急事?”
“現在去來不及,中午去的,”武官笑說,“說晚膳前要回來,肯定快了。”
中午?
何未慢慢地問:“方才出去的那個人是?”
“那位啊,公子爺過去的同學,姓謝,”武官奇怪問,“他沒說嗎?”
何未微怔了怔,裝作無事地舉起空茶杯,往自己嘴邊送:“沒來得及說。”
話都讓她說了,人家哪里來得及。
……
“這院子是他的,公子爺不想大張旗鼓入京,借了這么個地方,”武官說,“那個謝……”武官不知該叫他公子,先生,還是?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自他們入京,今夜才露面,還是在公子爺去護國寺之后來的。他怕何未再問,自己答不出,想給她倒茶,岔開這話。
武官端了壺,眼瞅著何未就著空杯子,抿了小半口。若非壺還在他手中,武官當真以為,此刻的她是香茗入口,溫熱下喉。
何未忽然醒過來,低頭見茶杯空空,苦悶于自己連番丟人。
她對武官笑笑,將豆青釉茶杯放回矮桌上。武官倒了茶,匆匆退出。她留在那兒,無意識地轉著左手無名指上的紅瑪瑙戒指,回想那個人的臉。
真是荒唐的一夜。清王朝過去十年了,紫禁城竟辦起了帝后大婚。而她,卻在紫禁城外的百花深處,錯認了預備結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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