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自己那出身雖不詳,卻有可能是那位大人的子嗣,此時卻要這般莫名其妙的向兩個沒有品階的公公屈膝,童正平生頭一回的,感覺到了童不韋說的那等好似有顆石頭堵在胸口的感覺,悶得慌。
村祠里那塊石頭堵了好多人,讓多少人有石入口,有口難,這次……終于要輪到他了么?
在連接前后院的門洞處等候的趙司膳原本正看著劉家村村民在那里互相攀咬的,聽到前頭的動靜聲下意識的轉頭看向了前院。
在看到那跪著求兩個傳話宮人引路的童家父子時不由一愣,下意識的看向后院準備再次開口的林斐與長安府尹,趙司膳原本準備邁出的腳步收了回來,看著正被兩個宮人刁難的童家父子發出了一聲冷笑。
這兩人……總算來了啊!她雖還未被林斐與長安府尹召見,可讓她在這里等候,顯然林斐與長安府尹是想讓她弄清楚這些事里的門門道道的。
看了這般復雜的一出大戲,她自是看明白了童家父子這一路走的有多慢,有多刻意拖延了。
最早走的父子兩人,竟到此時才到?可知他們拖延的檔口,這劉耀祖殺人案已然招供的差不多了?
便在那劉家村村民互相攀咬、互幫互助的一出大戲將要落幕之時,趙司膳聽林斐忽地出聲道:“申時了。”
那廂朝王七磕頭道謝的劉老漢夫婦才被一眾村民顫顫巍巍的攙扶起來,聽到這一句頓時一愣,而后便察覺到攙扶自己的手驀地一松,眼角余光瞥到的村民們,包括那兩個童家得力奴仆在內的眾人臉色更是難看了。
還不等他們說話,林斐便笑了,說道:“申時了,童老爺他們……怎的還沒來?是……不來了么?”
方才吵吵嚷嚷的指責謾罵聲中,趙大郎夫婦以及趙蓮、劉耀祖等人也已知曉了這群村民突然開口倒戈,半點面子也不留的緣由了——這說了要上繳家財、填補村民虧空的童家父子早上就出門了,比起眾人早了整整一個多時辰,卻到此時,案子都審到現在了還未到,這樣子……實在不像是想要主動上繳家財什么的,而是……想要跑了啊!
看著眾人臉色頓變,站在門洞處,能清楚的看到前院與后院兩方動靜的趙司膳冷笑了一聲,知曉因著林斐這一句時辰提醒,這群村民的攀咬終于將要上及童家父子身上了。
說來也是滑稽又詭異,這‘鬼村’上下的偷、騙、漠視等等千般令人指摘不已的行徑,竟皆是維系在村中眾人對童家父子的‘信任’二字的基礎之上的,眼下,童家父子的刻意拖延,終于要讓這么多年才養牢的‘信任’之墻坍塌了。
偷盜、欺騙、漠視這等不齒行徑竟是起于人之信任這等人性之善身上的?趙司膳只覺自己哪怕在宮中呆了這么多年,也還是頭一回看到劉家村這等古怪違和的情形,這模樣連同村祠里那塊石頭一起,簡直是將那“邪魔歪道”四個字描述的淋漓盡致。
想起當初自己還未入宮時,趙大郎迎娶劉氏,自己作為小姑去接親,彼時她還不知道劉家村的門門道道,只是一踏入那村子便有種說不出的微妙違和之感,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就好似整個村子……都……‘不干凈’一般。
這種‘不干凈’一直讓她覺得匪夷所思,在宮中時還同溫明棠、梁紅巾提起過,道好似鬼怪故事里的‘村子’一般,溫明棠還在笑著說‘是鬧鬼了不成’?
眼下看來……自己當時的感覺或許……還當真沒有出錯,這劉家村上上下下,恍然就是一個偌大的拜偏神狐仙的陰廟。
陰廟里的偏神狐仙的背后站著邪魔歪道童大善人,又怎會‘干凈’呢?
站在門洞處收回腳的趙司膳瞥了眼后院變了臉色的村民們,目光又轉向前頭此時正被宮里兩個宮人‘教訓’的童家父子,看著他父子二人只消再往前走幾步,走至自己站著的門洞這里便能看到村里的村民了,當然,那村里的村民們也能看到他父子二人了。
趙司膳腳步挪了挪,走至門洞最正中的位置站定。她一雙眼目力極好,不斷看自己所處的位置能否看到對方。反復挪動調試著自己的腳步,總算挪到了那個正中的位置站定,而后……便一步也不再挪開了。
從她這里,能看到那些攀咬的村民,那些攀咬的村民也能看到她。
劉家村旁的村民不知道她是誰,只以為是衙門中辦事或者做活之人,趙大郎夫婦以及趙蓮卻是知道的,可此時……這三人卻是誰也沒有心思來管一個根本左右不了自己眼下局勢的她了,就連曾幾何時還要做做樣子的趙蓮亦是如此,那目光落到她身上只略略一頓,便飛快的移開了。
沒了用處的姑姑,自也不用再理會了,那眼神中的冷漠……一目了然。
吸了她那么多年血長大的趙蓮終究是沒能如她的名字‘蓮’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反而還成了墮落至深的淤泥。
趙司膳又從自己的位置轉頭看向前院,從自己的位置也能清晰的看到正跪著雙手奉上銀票以求兩個攔路宮人高抬貴手,通報一聲,引他們進去的童家父子。當然,童家父子也能看到她。
可不知是雨霧太大看不真切,還是不曾如她認真看過他二人的畫像,認真記下了他父子的容貌,只要碰到,就能一眼就認出他父子一般的認真看過她的畫像,能將認出她來。總之,她這個被趙大郎夫婦以及童正的新娘子趙蓮吸血多年的女子并未被他父子放在眼里,是以便是看到自己了,童家父子依舊沒有什么警覺的反應,而是還在那里同兩個攔路的宮人下跪周旋。
那兩個宮人的心思……在宮中呆了多年的趙司膳當然清楚,這等攔路……自是想要銀票。是以只要童家父子舍得砸錢,砸到兩個宮人無法拒絕,其實是能立刻被引進來的,也能走至門洞這里,讓那些村民看到自己,重新塑起信任的。
所以童家父子這道難題……趙司膳手里是有解開的鑰匙的,甚至砸多少銀票能立刻砸開這兩只攔路虎,她心里亦是有筆門兒清的賬的。可她……不會說的,非但不說,還會讓自己變成一塊石頭,卡在那村民同童家父子能互相看到對方的視線之途中間,讓雙方無法看到彼此。
有石入口,有口難。她現在,就要做那顆讓童家父子事后想起,后悔莫及,有苦難的石頭了。
明明人已經來了,卻被石頭擋住了視線,不曾看到對方,也無法讓對方看到。那被石頭阻隔的去路的盡頭,做了多年倀鬼的村民們終于忍不住要開始反噬供臺上的金身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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