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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章 清明螺(二十)

      臺子搭了,素日里能讓他們有所桎梏同警惕的‘領頭羊’也被逼的行善了,此時正是最張狂的時候。”長安府尹默了半晌之后,看著周圍空空如也的大堂,說道,“還真是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可這一次未必是天。”林斐開口,指了指頭頂陰沉沉的天色,頓了頓,又指向皇城的方向,說道,“那里頭的‘天’也未必清楚是怎么回事,指不定是被蒙了眼了。”

      皇陵被水淹了,作為李家子孫,得知這個消息,吩咐一聲,讓底下的人去抽掉衙門的人手幫忙,這在李家子孫看來不過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罷了,隨口一句‘口諭’下來便是。

      “陛下……未必清楚里頭的齟齬。”作為圣上伴讀,自是了解圣上的,雖然不定說能全然清楚圣心,可日常談之中,至少如今的林斐還算清楚皇城里坐著的陛下是個什么樣的人,還遠遠未成長至老練的地步。

      “若是……皇城里那位當真清楚里頭的門門道道,下的就不會是口諭,而是圣旨了。”林斐說道,“只是陛下這一句隨口的‘口諭’一出,有人便立時接手放大了這道‘口諭’的份量。”

      到底在仕途中摸爬滾打多年了,長安府尹當然明白這些了:天子金口一張,那吐出的話語有多少份量不止在于天子本身的天威,更在于底下執行之人的手上。他起身去衙門門口問了問那兩個守在衙門門口領命的宮人,回來之后,才對林斐說道:“問過了,說是工部、戶部、兵部幾部都有人打了招呼了。”當然,具體什么人打的招呼,底下辦事的宮人是不知道的。

      里頭的門門道道,并未騙過此時留在衙門里的長安府尹同林斐的眼睛。有人搭臺刻意讓那群鄉紳‘先使其狂’,二人心里也清楚,只是這種事……實打實的證據卻是不好找的,更何況眼下他二人根本出不去。

      “天子金口一張,工部、戶部、兵部幾部的人一頂‘抗旨’‘藐視天威’的帽子扣下來,放大那‘抗旨’二字的份量,你我二人若是執意這等時候選擇外出而不去皇陵‘行臣子本份’,將外頭的鄉紳、村民之事看的重過皇陵里的太祖,不說頂上烏紗要摘了,指不定人都要進去了。”長安府尹瞥了眼林斐,提醒他道,“更遑論,這些鄉紳……手里并不干凈,工部、戶部、兵部也清楚這些人不干凈,所以根本不懼有‘聰明人’看破。因為不管道義還是律法,甚至圣諭這些都在他們手里,便是有人想說破,都有那道義、律法、圣諭,甚至賑災為國為民的那塊石頭在那里堵著,自方方面面堵死了有人想要搬開那塊石頭。”

      林斐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這些話是長安府尹的肺腑之,只是想到前幾日同溫明棠的談話,不由在心里再次感慨:這是李家的……家天下啊!

      “我也翻過些《易經》《風水》之書,里頭常說一句話,道‘官殺為財’,這些鄉紳的財,可不正是官與殺之來源?”對面的長安府尹在那里感慨著,“所以眼下,這些大富……要被官、殺拿去祭旗了。”

      這話算是這位紅袍父母官真正的心里話了,也是他真正從那兩個守在衙門門口領命的宮人背后摸到的隱隱露出的一角。

      去歲一整年的天災需要銀錢,邊關戍守也需要銀錢,而國庫里的銀錢……求仙問道,享樂一輩子的先帝兩腿一蹬,走人之后,留下的,是個被徹底掏空的國庫。

      “你清楚的,”看著垂眸不語的林斐,長安府尹繼續說道,“便是事情當真鬧大,那工部、戶部、兵部的人將事情和盤托出到陛下面前,他們也不怕,因為這是實打實的陽謀。于陛下而,幾個鄉紳……尤其還是幾個手里不干凈,名聲極差的鄉紳比起天災賑災和戍守邊關來,陛下會怎么選根本不消多說。”

      所以人總說……陽謀一旦祭出,便是無解的。

      “哪怕陛下是個‘仁厚至極’之人,更遑論你我皆知,陛下并非是個‘仁厚’的不忍踩死任何生靈的圣父,用幾個不干凈的鄉紳來充裕國庫……或許陛下吃過這一回之后,不止不會生氣,反而覺得甚好,此計甚妙,下回還想要更多。”長安府尹說到這里,咧了咧嘴角,雖然是在笑,可眼里卻著實沒有什么笑意,“誰叫……他們身上不干凈,被人抓住把柄了呢?”

      陽謀,確實是無解的,因為所有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展示于人前,因為被拉上臺的那個人……確確實實不干凈,損了陰德。

      損了陰德,所以被陽謀克制了,這也算是……一物克一物了。

      “倘若當真不想被陽謀套住,白白等死,便莫要做什么不干凈之事。”長安府尹說道,“哪怕是最狂之時……也最好克制些,有禮些,努力做個善人。”

      “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就比之那些吃相難看的鄉紳們要更高一籌了,”林斐這才開口,接話道,“可既然做了這大善人,狐仙局要塌,他這大善人自然‘只能’,也‘必須’站出來,拿出身家平賬,他沒得選,哪怕再不愿意,也沒得選。”

      “逼得‘偽善’之人‘真善’了,如此違心,且還需克制自己的貪婪,這很難受吧!”長安府尹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笑了笑,眼里透出一股子難的涼意,“可這難受……誰看得見?誰知道?哪個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謊,謊稱自己難受?既然有可能是在撒謊,誰又知道他表現出的‘煎熬’是不是真的?我等的同情又怎么能浪費在他的身上?”

      能知道童大善人明明是個‘偽善’之人,卻被形勢逼的‘真善’,由此備受煎熬的明白人定是‘務實’至極,不好欺騙之人。他與林斐便是這等人,不睜眼切切實實的看到,自然不可能信童大善人是在承受煎熬的;而那些信了他是真善的,如劉家村的那些村民,卻又是不可能明白他的痛苦的。

      所以,布下這塊石頭之人,自己也被那塊石頭卡著,一面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面又被布局之人眼中的棋子——那些村民們綁在‘道德仁義’的高架之上行善。

      “也不知究竟是誰玩弄了誰,又是誰綁了誰?”長安府尹面無表情的說道,“村民被大善人欺騙而不知的同時,也可能綁著折磨那大善人而不知,這群人……真真是互相糾纏、牽制又折磨著對方。”

      “這狐仙局若沒有外力介入,一直繼續下去而不坍塌的話,雙方便能這般一直互相折磨著。”林斐說道,“村民日子過的渾渾噩噩,實打實過日子雖缺少銀錢,可心里卻是美的,那能發財的美夢宛若一口虛無縹緲的仙氣一般始終吊著他們。他們過的那般苦日子,可偏偏心里不止沒有煎熬,還是美的,對往后能過上好日子這件事有股毋庸置疑的堅信,那口美夢的仙氣讓他們對此信心滿滿;而另一方鄉紳清醒明白,不缺銀錢享受,可心里卻痛苦至極,備受煎熬。”

      “按說一方過的不好,心里舒坦;另一方過的舒坦,卻心里煎熬,兩方皆各有所得,聽著是公平至極的模樣。”長安府尹說到這里,冷笑了一聲,“可這話……便是能用嘴說清楚了,放到外頭去,你看……有幾個人肯認?又有多少人會不罵那群鄉紳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又有多少人要嘲諷那鄉紳‘真真是過的好個心里煎熬,卻享受不盡的苦日子啊’!”

      所謂的心里難受……誰看得見?誰能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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