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先前來劉家村時已將能查的事都查的差不多了,可這竹筒里的簽文卻是他們沒查過的地方。
京兆府尹接過林斐遞來的簽文,這點芝麻大小,堪稱雞毛蒜皮的小事自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不過此時既被林斐提起了,他們自是接過簽文認真看了起來。
確實,比起不少寺廟中上上簽、下下簽簽數相當,抽到什么簽數全憑緣分的話,劉家村祠堂里的這一竹筒簽文中那上上簽的緣分便來的再容易不過了,約莫有一半是上簽同上上簽。
“旁的寺廟難得抽中一次上上簽,那上上簽的緣分自然精貴的很!”京兆府尹將簽文都看過一遍之后,將那簽文放回竹筒里,自己搖了起來,反復搖了六把之后,親自體驗了一番劉家村祠堂上上簽緣分的京兆府尹停了手,看著被自己搖出來的簽文,笑了,“六把。三把上上簽,兩把上簽,一把中簽,看起來,竟是最為難得的上上簽最容易搖出來,在這劉家村的祠堂里也最是不值錢了!”
“那若論難得,那頭一個投井的姐姐搖出來的下下簽才是最精貴的。”林斐看過那一把簽文之后,說道,“能搖出這么個下下簽來才是最不容易的!”
他話音剛落,一旁那個京兆府尹手下最機靈的小吏便連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瓜,道:“險些忘了說了!雖村民都道那姐姐是自己搖出來的下下簽,可若說大家都親眼看到她搖了,那也沒有!”小吏對上向自己望來的京兆府尹同林斐自是不敢隱瞞,連說出口的話也變得越發謹慎了起來,他道,“若非林少卿方才補全了那什么‘二人不觀井’的俗語,小的都快忘了這一茬了,這姐姐進祠堂的時候是正應了頭一句話的!”
頭一句……
“一人不入廟?”京兆府尹下意識的擰起了眉頭,轉頭,目光落到那祠堂院落正中那井沿邊擺著的兩個蒲團上,喃喃,“二人不觀井。”
本是再尋常不過的訓誡俗語,此時卻不知是不是因為所在這祠堂之地委實太過古怪的緣故,竟變得微妙了起來。
“是啊!那姐姐是一個人進的祠堂。”小吏摩挲了一下胳膊上突然浮起的雞皮疙瘩,說道,“至于看到她搖出了那下下簽……卻是無人親眼看到。村民們都道那姐姐一個人進了祠堂之后,哭著拿著一支下下簽的簽文自己走了出來。而后,就被那老夫婦當著所有人的面又是一通謾罵!”
提到“又是一通謾罵”時,小吏沒來由的嘆了口氣,道:“這般成日喝罵的……便是個好端端的人,也受不了。我還記得那老夫婦來告官時佝僂著背,看著好不可憐的樣子,可一想到這兩人的行徑,又突地覺得這看著好不可憐的老夫婦才是令得他們那長女可憐的罪魁禍首!”
“常道‘龍生龍,鳳生鳳’的,雖是說的一個‘生’字,好似生下來就注定了一般。可本府所見,養這個字卻是同樣重要。能力這個看個人的緣法,單看人,似這等老夫婦日常‘會做人’,好貪便宜的,他們那一對女兒自小耳濡目染,自是不會覺得這老夫婦的做法有什么不對的。老夫婦覺得嫁進鄉紳家母憑子貴是天大的好事,那自小耳濡目染的一對女兒自也不會覺得這是什么壞事。畢竟打記事起,所見所看所想都是這老夫婦教的。端看那當著眾人的面罵女兒的舉動,也知那女兒若是敢生出同這老夫婦兩人不同的意見來,怕是也要被打罵訓斥的。”京兆府尹說到這里,搖了搖頭,頓了頓,又道,“如此長此以往,一代一代傳下去,便成所謂的‘家規’‘家訓’了。”
“那老夫婦這等人自己一輩子一事無成,品行又不好,本事同人品兩樣皆不沾,偏還拿著自己那副一輩子一事無成,貪利小人的‘經驗’視作‘金規玉律’,在外人面前唯唯諾諾,在家里卻是橫的很!在子女面前作家長作派,立個‘說一不二’的牌子,子女膽敢說一兩句不對,一句‘不孝’的帽子便扔了下來。”京兆府尹搖頭道,“都道寒門難出貴子,除卻此道確實難以及銀錢問題之外,這所謂的‘家規家訓’亦是極為重要的。否則,便是那寒門貴子再如何天賦異稟,入了官場,亦是個仕途、名聲皆照著那所謂的‘家規家訓’,經營的一塌糊涂的‘糊涂官’罷了!”
“那國子監的雙生兒倒還真真是不同!”林斐便在此時突地插了一句話,京兆府尹下意識的點了下頭,一旁那機靈小吏則是突地反應過來,捂不得自家大人的嘴,只來得及捂了自己的嘴。
雖是突地被林斐詐了一句,京兆府尹反應自也不慢,待察覺到林斐在套自己話時,倒也不介意,左右那虞祭酒已找人把場子找回來了。遂捋須笑道:“父母官不易當,讓林少卿見笑了!”
這幅坦然承認的態勢看的林斐也笑了,說道:“不過那寡母雖是不見得有多么見多識廣,卻是幸好身邊沒有個姓童的鄉紳,也幸好那一對雙生兒是能科考入仕的男子。那寡母又性子傳統,那‘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規矩刻在腦海深處。孩子雖小,可因著是男子且讀書厲害,很多事寡母都是聽那一對神童兒的。神童兒又因天賦過人,受了好的教導,所見所想皆來自虞祭酒這等大儒,所出之自也是對的居多。如此一來,這一家子這盤原本的死棋竟是叫他們陰差陽錯的盤活了,也是了不得!若那寡母生在劉家村,又生的是一對姐妹的話,這日子怕也是難捱的很!”
京兆府尹聞也跟著笑了,點頭道:“是啊!這寡母一家子本是一盤死棋,本也是一眼望到頭的局面了,如今活了,確實是要感念上蒼恩德,給這兩個孩子這般天賦了!”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死棋盤活的機會的,如那嫁進鄉紳家里的一對姐妹就哪里還有重來的機會呢?
“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京兆府尹嘀咕了一聲,說道,“本府看的清清楚楚,他們雖可憐,卻是實打實的貪利小人!”
林斐沒有在這話題上再說什么,轉而指著那一把‘上上簽’緣分來的容易的好似大白菜一般的簽筒說道:“既是從小被這般教導著長大的,那長女當是知曉父母性子的,她一個人進的祠堂,便是當真搖了支下下簽出來,再換支上上簽又有何難?既如此,她又為何帶著一支‘下下簽’出祠堂討罵?”
京兆府尹聽到這里,本想說“隨便換簽文怕是不敬”這等話的,可一想到那告官的老夫婦一時“抓交替”一時“趙姓新娘謀財害命”的,便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道:“這老夫婦看著也不是什么信仰虔誠之人,表面功夫罷了。”若是當真信仰虔誠到了極致,哪怕是真心供奉這詭異的狐仙娘娘天尊的,又怎會如此“靈活”的一時信奉鬼神,一時又不信了呢?
老夫婦信仰不虔誠,這一對女兒想來也不會虔誠到哪里去。換簽這等事有什么做不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