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宋晉陽(下)
宋樺告訴宋晉陽,黎衍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這些天都在icu,每天探視時間只有半小時。
如果宋晉陽想去看他,暫時先別回來,等黎衍出了icu再說。
這段時間宋晉陽正在進行畢業論文終稿的提交,幾天內還真走不了。
一直到十來天后,宋樺說黎衍搬去普通病房了,宋晉陽當即買好火車票趕回錢塘。
他只隨身背著一個雙肩包,風塵仆仆地出了火車站后直接就往醫院趕。
可是進到住院大樓時,他又停下了腳步。
宋晉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黎衍,也不知道黎衍愿不愿意見他。
他轉頭出了大樓,在室外連抽兩根煙,拿出手機打開黎衍的朋友圈,看到他最近發的幾條。
黎衍
這家的咖啡也太難喝了![抓狂]
配圖:一只手拿著咖啡杯jpg。
201x年4月9日21:47。
黎衍
今天不用加班!@老白,晚上喝一杯?
[齜牙]
配圖:傍晚的夕陽jpg。
201x年4月7日18:16。
黎衍
這種燙傷膏很好用,哥好得差不多了,目測不會留疤[得意]!
不過短期內對火鍋有心理陰影,旁友們約火鍋不要叫我[再見]!
配圖:手拿燙傷膏jpg。
201x年3月28日15:52。
……
黎衍很少發自己的照片,偶爾會有和朋友的合影,從來不發自拍,但宋晉陽見過他自拍。
那時候黎衍還沒滿二十,微信都沒面世,他拿著手機對準自己不停找角度,咔咔拍好后還會回看。
發現宋晉陽像看傻逼似的在看他,黎衍一點兒不害臊,撩一下自己的頭發,笑著問:“昨天剛剪的頭,帥不?”
宋晉陽沒好氣:“呵呵。”
就是這樣臭美的黎衍,老爸說他截肢了,兩條腿都截肢了,還是大腿。
老爸還說他情緒很不穩定,幾乎誰都不見,只有沈春燕能進去陪陪他。
宋晉陽不知道自己上去后會怎么樣,他和黎衍其實不熟,認識七年也就高中時見得多些,每回見到還互懟,上大學后每年才見一、兩次,對對方近況的了解絕大多數來自于父母,連朋友圈都不會去點贊。
宋晉陽發了一會兒呆后還是決定上樓,給老爸打電話,老爸說他去沈春燕的妹妹家拿病號餐了。
沈春燕哪里還有心思給黎衍做飯,除了回家睡覺都會待在醫院,家里幾個親戚便偶爾做些有營養的病號餐讓宋樺去拿,連著宋樺的姐妹都給黎衍帶過飯。
宋晉陽找到黎衍所在的病房,房門半掩著,他推門進去,發現是個單人病房,唯一的病床邊拉著簾子,看不見床上的人。
沈春燕聽到動靜站起身探出頭,驚訝地叫:“晉陽!”
就這一聲,病床上的人就動了,宋晉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個東西朝他砸過來,伴隨著一聲怒吼:“誰要你進來的?
!滾!滾!滾——”
宋晉陽一閃,東西就砸地上了,他低頭一看,是個塑料的空杯子,居然沒砸碎。
“阿衍,阿衍,你別生氣,是晉陽啊,晉陽從北京回來看你了!”
沈春燕手足無措地安撫著床上的人。
宋晉陽站在原地沒動,從他的角度依舊看不見簾子后的人,只能看到床尾的被子在蠕動,還聽到那人在歇斯底里地大叫:“誰要他來了?
誰特么要他來了?
!我不要見他!我誰都不見!叫他滾!叫他滾!”
“好好好,你先歇著,歇著,媽媽去和他說。”
沈春燕說著就沖宋晉陽使眼色,甩甩手,示意他趕緊走。
宋晉陽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特地來看黎衍,這時候又累又餓,人都沒見著就要他走,心里就有點冒火。
他說:“我馬上走。”
說著就往前走了幾步,整張病床便出現在他眼前。
床上的人整個兒躲在被窩里,被子蒙著頭,看身體輪廓,像是在里頭縮成了一團。
單是蒙頭并沒有沖擊力,真正有沖擊力的是——黎衍真的沒有腿了。
之前聽宋樺說了再多遍,宋晉陽想象了再多遍,震驚之情也不及此時親眼目睹后的十分之一。
被子里的人沒有腿了,就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是空的,薄薄的白色被子凌亂地鋪展在病床上,清晰地勾勒出被子里年輕男人短短的身體長度。
宋晉陽原本還想再說幾句話的,看到這副場景,哪里還說得出來?
黎衍還在那里叫,喉嚨都喊破了音:“他走了嗎?
他走了嗎?
叫他走!叫他走啊!我不見任何人!誰都不要來看我!叫他滾啊——”
沈春燕哀求地看向宋晉陽,宋晉陽沖她點點頭,大聲說:“阿姨,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黎衍。”
“明天也不要來!永遠都不要來!我說了我不見任何人!我不見任何人……”叫到后來,他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濃濃的哭腔。
沈春燕拉著宋晉陽出了病房。
站在過道上,沈春燕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一屁股在休息椅上坐下,抬頭看向宋晉陽:“晉陽你別怪阿衍,他不是針對你,他對誰都這樣,誰都不見,他就是心里不痛快。”
宋晉陽說:“我沒怪他,我知道他不痛快,這換誰都扛不住。”
他在沈春燕身邊坐下,發現阿姨看起來憔悴了許多,明明過年時她還是個漂亮的中年女人,開心地說這年她就要退休了,黎衍又要工作,她終于可以享清福。
沈春燕垮著肩膀:“晉陽,你說說,這以后阿衍可怎么辦啊……”
宋晉陽也紅了眼眶,拍拍沈春燕的肩,問:“阿姨,他現在脫離危險了嗎?”
“沒有生命危險了,就是腿……”沈春燕抹著眼淚,在自己大腿根兒附近比劃了一下,“截到這兒,醫生說兩條腿連皮帶骨頭全爛了,已經是想盡辦法保住最長的長度,沒辦法再留了。”
宋晉陽光是聽著心頭就發顫,又問:“那個位置有影響嗎?”
“沒有,醫生說是萬幸,內臟也都沒事。”
沈春燕說著又哀哀地哭起來,“晉陽啊,阿衍才二十二啊,這都還沒大學畢業呢,怎么會碰到這樣的事?
那個殺千刀的司機!我真恨不得撕碎了他!我兒子才這么年輕啊,這一輩子你說叫他以后怎么過?”
宋晉陽沉默了許久,才說出一句特別蒼白無力的話:“阿姨,你別太傷心,黎衍會好起來的。”
晚上在家,宋晉陽終于見到從醫院回來的宋樺,不僅是沈春燕,連宋樺看起來也疲憊又蒼老。
父子兩個在沙發上坐下,宋樺把黎衍的傷情更詳細地告訴宋晉陽。
“一開始住的三人病房,阿衍天天發脾氣,又吼又叫,砸東西,被同病房的人投訴,沒辦法只能換單人病房。”
深深嘆氣后,宋樺說,“日子過得好好的,碰到這么個事兒,前兩天,你小姑姑還和我聊,問我有沒有打算和你沈阿姨分開。”
宋晉陽睜大眼睛:“啊?”
宋樺很頹喪:“她也是好心,意思就是說,阿衍這個傷啊很費錢,也費時間,還好不了。
現在賠償沒下來,還要打官司,估計也賠不了多少錢。
你小姑就說阿衍以后估計就廢了,他爸也不管他,一輩子要他媽媽養。
我要是和他媽媽在一起,等于說還要幫她養個兒子,壓力會很大,可能這樣的情況還會影響到你找對象。”
宋晉陽皺眉:“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
這是人干的事嗎?”
宋樺有點生氣,“如果事情是出在我們家,你沈阿姨要和我分開,我不得氣死啊?
我和她這七年處得怎么樣,你比誰都知道,黎衍都沒你清楚。
阿衍……唉……這事兒我認,就當以后家里多養一個人吃飯,這能有多大壓力?
晉陽你放心,不會影響到你的,你找對象時就別提這事兒,也別讓人家姑娘見到阿衍就是了,你阿姨會理解的。”
“我不在乎這事兒。”
宋晉陽認真地說,“爸,你別聽小姑的,你和阿姨的事自己做主就行,我是不贊成你和她分,這特么算怎么回事?
讓黎衍先好好治著,回頭咱們再想辦法,我不覺得他會廢了,堂堂a大畢業的,還能找不著工作了?”
“他腿呀……你今天是沒見著吧?”
宋樺五官都皺起來,比著手勢,“就剩這么一截,我覺得就算穿假肢都夠嗆。
這幾天我去過好幾次骨科康復大廳,人家穿假肢都是一條腿截肢,就沒見著兩條腿的,哦,有一個兩條腿的還是小腿,也好走。
阿衍這個……我估摸他得一輩子坐輪椅。”
宋晉陽這天經受了太多次沖擊,簡直難以想象那些畫面,心臟難過得受不住:“先不說了,我有點累,睡一覺明天再去醫院看黎衍,他就算不見我我也得和他聊聊,怎么著?
他還能把我打出去啊?”
宋樺抬起頭來看他,嚅囁著說:“他沒法把你打出去,但是……他會尋死啊!”
宋晉陽:“……”
第二天,宋晉陽真去了醫院,這一次,他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黎衍怎么朝他發瘋,他都不走了。
知道他進了病房,黎衍果然又瘋了,整個人鉆進了被窩里。
宋晉陽忍著沈春燕近乎崩潰的目光,拉了把椅子在黎衍床邊坐下,并且讓沈春燕暫時離開病房。
他知道黎衍這時正遭遇著旁人難以想象的困境,換成自己碰到這種事,估計也會瘋。
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黎衍的情緒有些過頭,車禍過去已經十來天了,連平和一點和人說話都不行嗎?
見人也不肯見?
還不配合治療?
還特么尋死?
他又不是絕癥!尋的哪門子死?
人絕癥病人都在玩命兒求生呢!
“你滾啊……叫你滾你聽不懂嗎?
!”
“宋晉陽你滾啊!”
“我求求你,求求你,走吧……別看我……我不想見你。”
“真的,你走吧……算我求你了……”
黎衍在被窩里一會兒狂叫,一會兒更咽,宋晉陽始終不動如山。
等他叫累了,不抖了,宋晉陽抱起手臂,翹起二郎腿悠悠開口:“你鬧什么呢?
不就是沒了兩條腿嗎?
又不是天塌下來了,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黎衍:“……”
十幾天來估計沒人敢這么和黎衍說話,他一下子竟無法反駁。
反應過來后又開始發狂,只看到一團被子在那里動啊動:“什么叫‘不就是沒了兩條腿’?
!你怎么不去沒兩條腿試試?
!你特么懂個屁啊!我再也不能走路了!不能畢業了!不能工作了!我特么是個怪物是個殘廢了啊!”
宋晉陽語調波瀾不驚:“為什么不能畢業不能工作?
你論文不是寫完了嗎?
學分也都修了,你學校憑什么不給你畢業啊?
至于工作,你沒了腿而已,怎么就不能工作了?
而且你不是體育挺好的嗎?
你也可以去參加殘疾人運動會啊,那個都給發工資的,就是一份工作。
練得好說不定能去參加殘奧會,以后退役了還能做殘疾人運動的教練員。”
這是宋晉陽在前一晚為黎衍的未來思索出的一條方向,此時說出來自己覺得有理有據。
可是,他還是高估了床上那位的心理承受能力,黎衍整個人都在發抖,連著聲音都在抖:“宋晉陽你閉嘴,你閉嘴啊!你信不信你再說一句我就從樓上跳下去?
!我說到做到!”
宋晉陽:“……”
他又硬撐著開了口:“你特么有病啊?
黎衍,你活下來了呀!腿截肢了以后可以安假肢,就算坐輪椅也能上班,還能結婚生孩子,你那方面又沒出問題……”
“媽——”被窩里的黎衍痛苦地嘶叫起來,“沈春燕!沈春燕——叫他滾!叫他滾!叫他滾啊——”
沈春燕已經沖進來了,拉著宋晉陽的手臂就把他往外拽,一直到走廊上,她才開口:“晉陽!晉陽!阿姨求求你了,你別再刺激黎衍了好嗎?
他還不夠苦啊?
咱們都好手好腳的,和他說什么他都聽不進去的!他沒了腿才十幾天啊,你將心比心,就算要勸他也等過幾個月讓他冷靜一些,對不對嘛!”
宋晉陽喉結滾動了幾下,說:“阿姨,我沒想刺激他,我就是覺得他這尋死覓活的……這外頭那么多絕癥病人都想好好活著呢,他又沒有生命危險,不至于那么絕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