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司堯大笑著離開了后臺。
周俏陪著黎衍,身邊是另幾位演講者和他們的陪同人員,有人對著墻壁念念有詞,有人坐在那兒發呆,兩位年輕的女演講者干脆用聊天來緩解緊張情緒。
主持人和五位演講者確定了上臺順序,并且告訴他們,每個人半小時時間,包括演講和互動問答,建議是講20分鐘,互動10分鐘。黎衍聽到以后心中大喜,因為他的演講內容著實不多,講到20分鐘已經頂天了。
五個人之前已經相互自我介紹,第一位上臺的是軟件工程專業畢業的女性創業者,開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已過天使投資和a輪融資;第二位是一位男性文物修復師,在物欲橫流的年代甘于寂寞守護國寶;第三位是一位女性醫藥研究人員,從事的是罕見病藥物開發;第四位是黎衍,第五位是一位男性科技新貴,公司主攻人工智能方向,同樣也過了a輪融資。
將兩位創業者放在一首一尾,是因為他們都身經百戰,在各種投資融資大會上進行過數不清的演講,效果會比較燃。
黎衍與那位人工智能領域的校友聊了一下,說到自己用的是智能假肢,對方很亢奮,攛掇黎衍走路給他看。黎衍笑道:“一會兒我上臺看情況,說不定會走幾步,現在我真的很緊張,怕摔跤,拜托高抬貴手饒了我吧。”
時間到了,主持人上臺開場,黎衍問周俏:“我媽他們都來了嗎?”
周俏說:“來了,你媽,宋叔,宋晉陽,小樹,還有小樹三個同學,另外白明軒和葉予薇也來了,加上我十張票沒浪費,都坐著了。”
“我好緊張……”黎衍臉都有點白,“沒這么緊張過,心砰砰跳,你摸摸。”他抓著周俏的手按在心口,果然跳得很快。
周俏皺眉:“誰讓你都不提前講給我聽聽?自己在小房間躲著練,我也不知道你講得好不好。”
“講給你聽很尷尬的,你一會兒就聽到了。”黎衍喝了一
口水,“哎操,我又想上廁所了,我真是有病會答應這事兒。”
他轉著輪椅去男衛生間,周俏在外面等他,黎衍出來后,說:“老婆,你去觀眾席吧,我自己留這兒就行,剛好趁前面三個人講時我再自己過兩遍,你在的話,我反而靜不下心來。”
周俏問:“你自己沒問題吧?”
“沒問題,放心,大不了就多上幾次廁所。”黎衍說。
“我再給你補個妝。”兩人躲在衛生間門口,周俏拿出一支粉色潤唇膏幫黎衍涂嘴。小黎先生打死都不肯搓粉底打腮紅,只愿意涂點兒潤唇膏,顯得更精神一些。
涂完后,周俏彎腰往他臉頰上親了一下:“那我先下去了。”
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黎衍扣住后腦勺,吻住了她的嘴。一個纏綿悠長的吻結束后,周俏氣得又把潤唇膏拿出來:“搞毛線啊!再涂一遍!”
黎衍綻開笑看著她懊惱的樣子,終于沒那么緊張了。
周俏來到觀眾席,親友團座位都在前面居中三、四排,周俊樹幫她留著位置。她在小樹和沈春燕中間坐下。隔著黎衍的幾位家人,周俏看到白明軒和葉予薇,白明軒朝她點頭致意,她也揮揮手打個招呼。
很快,第一位演講者上臺了,果然是經驗豐富的創業者,半個小時講得很精彩,還配合著精美的ppt,介紹了自己創業的動機與理念、創業初期的艱辛以及守得云開見月明的公司現狀。
問答環節也進行得熱熱鬧鬧,好多同學提問,拿著話筒的工作人員滿場飛奔。
接著是第二位演講者登場。
這是一位文物癡,夠專業,但是演講水平實在差強人意,幾乎是照著準備的ppt在念,講的還都是自己修復文物的經歷,聲音還輕,底下學生聽得昏昏欲睡,小樹甚至玩起了手機。
第三位女博士可能也因為工作性質要甘于寂寞,所以講得很平淡,這兩位講完后,提問題的學生寥寥無幾。
一個半小時過去,會場里的氣氛有些沉悶,有個別學生離場了。周俏為黎衍感到緊張,他馬上就要上臺了,也不知心態調整得什么樣。
終于,在主持人串場后,黎衍上臺了。
他是自己轉著輪椅出來的,一出場,底下的學生們就驚呆
了,因為所有的宣傳資料里都沒有體現過有一位演講者不良于行,很多人甚至猜測這人是不是剛剛摔壞腿才會坐輪椅。
坐在前排的學生們可以更清楚地看清黎衍的臉,女孩子們興奮地互相咬耳朵,一個個都在說“哇,這個師哥好帥啊!”、“是我的菜!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為什么會坐輪椅啊?”、“我不行了,太帥了,和我愛豆有的一拼!”……
沈春燕可不管前后排交頭接耳的聲音,驕傲地轉著頭說:“這是我兒子!是我兒子!我兒子很帥吧?”
周俏也沒去制止她,因為她自己也很激動,這樣的機會是不容易得到的,是對黎衍的肯定,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高光時刻。
黎衍沒有準備ppt,這是周俏沒想到的,主持人把話筒交給他后就退了場。
大屏幕黑著,空曠的舞臺中央只留下黎衍一人。周俏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只見黎衍動了動腿,腳板踩到地上,人就站了起來。
坐在輪椅上再帥,人看著總歸有點慘,可一站起來畫風就完全不一樣了,周俏只覺得眼前一亮,沒想到黎衍站在臺上的氣質居然是這樣出眾的!
他內穿一件亞麻布料素色淺藍襯衫,面料柔軟,偏休閑。外頭是一套淺灰色魚骨紋西服套裝,配棕色領帶,腰間系一條黑色皮帶,腳蹬黑色皮鞋。
抬手間,左手手腕有金屬色閃現,是那塊藍氣球。
這一身全是周俏買的,周俏說演講是比較重要但不嚴肅的場合,臺上臺下又都是年輕人,所以不要穿太正統的西裝,可以穿得休閑、時尚一些,顯得更親切。
穩穩地站在臺上,黎衍真可說是豐神俊朗,玉樹臨風。他留著利落短發,五官俊朗,無可挑剔,穿著皮鞋身高也上了1米8,熨得筆挺的褲腿完全掩飾住了他的兩條假肢,敞開的西裝偶爾會露出他的腰身,瘦而有力,看著就是常年鍛煉的成果。
仿佛在拍時尚大片!
他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眼睛里閃耀著精銳光芒。
見他站起來,學生們早已是一片嘩然,很多人覺得自己猜測成真,可是黎衍開口后,他們就又一次驚呆了。
黎衍拿起話筒,周俏最熟悉的聲音通過音箱放大至全會場都能聽
見,是悅耳的男中音:
“大家好,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黎衍,是xx屆經濟學院經濟學專業的本科畢業生,今年二十九歲。”
他往前走了兩步,回頭指指自己的輪椅:“很多同學看到我坐輪椅上來,可能會以為我不小心把腿摔壞了。其實不是的,我真的是個殘疾人。”
這句話一說完,又是一陣議論紛紛,黎衍等大家安靜了些,才繼續開口,“我平時出行靠輪椅代步,偶爾用拐杖行走,大家看到我現在站在這里,走了幾步路,已經是我現階段最好的狀態,暫時沒辦法更好了。……欸,我聽到有師妹在說,這個師兄美強慘,對嗎?”
觀眾席上一片低低的笑聲,黎衍自己也笑了,“不不不,師兄沒有美強慘,師兄的確很美,但真的并不慘,目前過得很幸福,不騙你們,騙你們是小狗。”
又是一陣笑聲。
黎衍頓了一下,“說到美強慘,我想大家都應該承認這是一個標簽,對吧?剛好,這和我今天的分享主題有關。抱歉啊,我沒有準備ppt,因為我講的更多的是我個人的經歷,就是所謂的尬聊。”
他提高音量,清晰開口,“我今天給大家分享的主題是——‘可以有標簽,但更要做自己。’”
“人的一生會有很多標簽,像我就有很多標簽,我身上最顯而易見的一個標簽,就是——我是個殘疾人,而且摘不掉,要跟著我一輩子。”
“現在大家都在喊要拒絕標簽,可是在我看來,標簽的存在也是方便大家更快記住你。等以后各位師弟師妹工作了,大概都會有自己的名片,名片上是你的職業和姓名,這就是你最簡單的標簽。”
“要徹底逃離、或者拒絕貼在你身上的標簽幾乎不可能做到。但就算你被貼上了不喜歡的標簽,也不妨礙你做你自己。說到這里,我就要講一下我站在這里的原因。”
“是因為我坐輪椅嗎?那肯定不是。……是因為我長得帥?”黎衍笑得很爽朗,“哈哈哈哈……我倒滿希望是這個原因的。”
周俏:“……”
他很快又變得正經,“說實話,被邀請來參加這一次活動,我挺意外的,當時就和邀請我的老師說,我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成就。你
們剛才也聽到前面三位師兄師姐的分享內容了,他們中有創業公司的ceo,有技藝精湛的文物修復大師,還有為罕見病人群研究藥物的科研博士。我后頭還有一位很厲害的師兄沒上場,和他們四位一比,論成就我真的甘拜下風。我先介紹一下我的本職工作,也就是我的第二張標簽,我在一家外企做財務分析師,seniorfinancialana□□t,職員崗,這里有經濟學院的同學嗎?”
“有!”“有!”……
會場的各個角落里有人舉手,黎衍笑了一下,“大家眼光不錯,經濟學院幾個專業都挺好的,老師們都是大拿,未來發展方向也挺多。我當初畢業時的職業規劃是風控方向,不過因為身體條件限制,幾年后改了就業方向,做財務分析工作,坐班嘛,不用跑來跑去。”
黎衍的表情變得有趣,“那么問題來了,我既不是主管,也不是經理,更沒有創業,畢業七年多,連cpa都沒考出,我為什么會被邀請來做分享呢?”
周俊樹大吼一聲:“對啊!為什么呢?”
周俏被他嚇了一跳,小聲說:“你吼什么呀。”
“做個托嘛,我怕沒人接話呀。”小樹也小聲回答,周俏扶額。
黎衍聽到了小樹的聲音,笑得越發燦爛:“別以為你混在人群里我就聽不出你的聲音啊,周同學!”
小樹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他的幾個同學笑成一團。
黎衍依舊站著,沒有像第一位演講者那樣四處走動,因為站在原地對他來說是最安全的。他繼續說:“其實是這樣的,在財務分析師黎衍這個身份以外,我還有另外一個神秘的身份。啊,別緊張,不是什么國際刑警、電腦黑客之類的,我另一個身份同樣微不足道,但稍微還算取得了一些成績。”
他很懂得控制節奏,這時候又做了一個簡短的停頓,才說下去,“不賣關子了,揭曉答案吧。今年二月份情人節左右,有一本隨筆式小說出版上市,書名是《我愿為你,與這世界和解》,書的作者叫‘昨日霜降’。有同學聽過這本書嗎?”
一個女生高聲尖叫:“你是霜降大大嗎?啊啊啊!我是你的粉絲呀!”
黎衍:“……”
他將話筒換去左手,右手做了個讓人冷靜的姿勢
:“別激動,師妹,不過你說對了,我的第三張標簽就是,我的確是小說作者——昨日霜降。我其實也滿自豪的,這是我的第一本出版書,至今銷量已經破了80萬冊。”
“哇哦——”
“80萬冊啊!”
“真的是昨日霜降本人?!”
“霜降大大這么帥的嗎?”
觀眾席中,小部分人沒聽過這本書,有些人聽過,但沒看過,但還是有相當一部分學生是看過這本書的,這時候都驚訝地叫出聲來,還拿出手機不停地拍照片。
沈春燕揚著下巴,驕傲得不得了,宋晉陽、宋樺和小樹相對淡定,白明軒和葉予薇則同時目瞪口呆。
周俏臉上早已露出笑容,好開心,知道霜降大大的人真的不少呢!
等大家的驚訝退去后,黎衍才說:“很難把一個成天和數據打交道的財務分析師和一個寫都市情感小說的感性作者聯系在一起,對嗎?我自己也覺得滿詭異的。”
“其實謎底已經揭曉完了,我是一個靠輪椅代步的人,是一個外企職員,又是一個暢銷書作者,最后一個身份聽起來應該更牛逼一些。但我還是認為,這些標簽都不足以讓我站在這里給大家做分享,所以呢,我思考了一個月,決定給大家簡單講一下我的人生經歷。”
“從小到大,我身上被貼過多少標簽,又被撕掉多少標簽,后來再被貼上哪些標簽……這一張張小標簽串起了我這三十年的人生,不算跌宕起伏吧,也算是一波三折了。”
黎衍一笑,“故事不長,但是師兄腿腳不太好,站不久,申請坐著慢慢講,可以嗎?”
女生們都在喊:“可以——”
黎衍就低下頭轉過身慢慢走到輪椅邊,坐了下來。
他又拿起話筒:“關于我的童年、少年直到大學畢業這段歲月,我只需用幾個小標簽、也可以算關鍵詞來表示,大家就能非常明白。”他掰起手指,“一、學霸,二、校草……誒誒誒那個戴眼鏡的女同學,別笑啊!師兄沒吹牛!就算不是校草起碼也是系草!”
他繼續掰手指,“三、單親家庭的孩子;四、運動健將;五、打工狂魔;六、窮光蛋。”
聽到第三條,沈春燕傷心了,聽到第四條,周俏心酸了,聽
到第五第六條,大家都笑了。
黎衍自己也在笑:“是不是淺顯易懂,簡單粗暴?沒錯,我大學里是靠拼命打工,再加上獎學金作為自己的生活來源。我還會手機貼膜呢,那時候幫好多女同學貼過膜,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我的生意特別好。”
這人拐著彎兒都要夸自己帥,周俏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設計的,但效果不錯,女孩子們都在樂。
黎衍端坐在輪椅上,左手拿話筒,右手輔以簡單手勢,“大四那年我已經簽了offer,是一份不錯的工作,可是呢,就在我二十二歲生日的前一個月,四月份,凌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場車禍。”
同學們都驚呼起來,黎衍的表情卻很淡定,“你們可能都想不到,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舞臺上。大一入學的開學典禮是在體育館里舉行的。中間四年,文藝匯演、十佳歌手比賽、辯論大賽、舞臺劇……很遺憾,師兄統統都沒份,從來沒上過這個臺。一直到畢業典禮,大家會按學院分批進禮堂,每一個人都穿著學士服,上臺排隊領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還能和校長拍照合影。”
說到這兒,黎衍微微仰頭,眨了下眼睛才繼續說下去,“但是我沒能參加。”
臺下,白明軒的眼睛紅了。
黎衍,“那年四月以后,我一直都待在醫院,直到九月才出院回家。沒能穿學士服,沒能拍畢業照,沒能參加畢業旅行,自然也沒機會上這個舞臺。所以今天,是我從十八歲入讀a大,十一年來第一次上臺,感謝學校給我這個機會,彌補了我的遺憾,我心里真的……挺開心的。”
白明軒摘下眼鏡抹了抹眼睛,葉予薇挽住他的胳膊。
宋晉陽的表情也很深沉。
黎衍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我出了車禍,身上的標簽被撕掉很多,校草沒了,重點大學高材生沒了,高個子沒了。新加上的標簽就是,殘疾人。始終跟著我的是,窮光蛋。我在家待了……如果從車禍當時算起,到我重新走上社會找工作,一共是——四年整。這四年里我在干什么呢?其實也不能算頹廢,我一直在寫網絡小說,用的就是‘昨日霜降’這個筆名,成績非常撲街,收入僅夠溫飽。”
黎衍自嘲地笑起來:“當時真是窮困潦倒,窮到什么地步呢?這么說吧,我身上穿的衣服單品,沒有一件是超過一百塊的,清一色的山寨貨,還都穿了很多年,破了就縫縫,反正也不見人。”
他拎拎自己的西裝前襟,“我可不是在賣慘,今天我穿得挺帥對嗎?我自己也覺得這一身怪好看的,價錢也不便宜,全是我妻子買的。”
一陣小騷動。
看過書的同學們都在想,昨日霜降結婚了?李儼和小花?黎衍和……誰?
這時,黎衍的目光投向觀眾席的某一處,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看到周俏坐在那里。臺上光線亮,臺下暗,他其實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可以猜測她此時的表情,一定是錯愕的。
周俏的確沒想到黎衍會說到她,說她干什么呀?這不是跑題了嗎?
周圍有人在往她的方向張望,似乎是想找到她,周俏矮了矮身子,想把自己藏起來。
沒想到,黎衍并沒有跑題,他還是盯著周俏那個方向,笑著開口,“在家待到三年半的時候,十一月,也就是四年前的現在,我除了‘殘疾人’、‘窮光蛋’、‘撲街網文作者’這幾個標簽以外,又意外地多了一個標簽。”
周俏的心臟砰砰跳。
她聽到黎衍說:“那就是,我成為了一個‘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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