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衍無力極了,雙手捂住臉,深深地彎下腰。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漸漸淡去,變成一片“嗡嗡嗡”響在耳邊,他知道自己在發抖,從進來以后就一直在發抖,都不敢去看張有鑫。
張有鑫就那么靜靜地躺在地上,年輕的臉龐了無生氣,沒人知道他能不能救回來,如果他救不回來,黎衍想,自己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120終于來了,醫生簡單檢查了一下,說:“呼吸有,脈搏有,趕緊送去醫院洗胃!”醫生帶上空藥盒和酒瓶,醫護人員把張有鑫抬上擔架就下了樓。
民警問黎衍:“你去醫院嗎?”
“去。”黎衍說,“最近的醫院我知道,我自己會去。”
民警點頭:“那我們先跟過去,你一會兒來了要給我們做個筆錄,別擔心,剛聯系他爸了,他爸正往醫院趕呢!”
鄰居們散去了,破拆的房門虛掩上,黎衍看了一眼張有鑫翻倒的輪椅,過去把輪椅搬起扶正,
坐電梯下了樓。
他冒著大雨來到小黃蜂邊,救護車、警車和消防都離開了,只有小黃蜂孤零零地停在單元門外不遠的空地上。
黎衍打開車門,把假肢放下地,任憑冰冷的雨水澆到自己身上,把羽絨服都澆癟了。他撐著駕駛室的座椅想往車廂里挪時,一陣心悸,手臂忽然發了軟,人一下子就往下栽。
他手臂死死扒住座椅,沒摔到地上,想用雙臂力量把自己撐起來,但是身子還在抖,原本做過無數次的動作在這一刻竟然變得無比困難。黎衍堅持了一會兒,咬著牙給自己鼓勁,可是身下歪屈了的假肢已經沒法再讓他支撐,他絕望極了,低低地叫:“周俏……”
喉嚨里已經透著嗚咽聲:“周俏……周俏……”
“我要摔跤了……”
他再也支撐不住,突然就想放棄,雙臂一卸力,整個人就摔到了雨地里。
“周俏,我闖禍了……怎么辦啊……”他撐著地艱難地將自己翻了個身,背脊靠在小黃蜂的車身上,兩條假肢已經摔得松脫,隔著褲子在大腿根處顯出明顯的脫開形狀。
黎衍又一次用雙手捂住臉,在大雨中痛哭出聲,雨水蓋住了他的聲音,也混合了他眼睛里洶涌而出的液體,他的肩膀抖得根本停不下來,一遍一遍地說:“周俏……我闖禍了……我害了三金……周俏……”
冬夜暴雨中,小區里幾乎無人路過,黎衍抬頭看天,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臉上,周圍的高層住宅陌生又魔幻,一扇扇亮著的窗就像一只只眼睛在看著他。黎衍抬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又一次低下頭去,喃喃自語:“周俏……是我害了三金……”
——
這一晚,周俏幾乎什么都沒干,就悶著頭給柯玉撥語音電話。一直撥到半夜都沒人接。
她給柯玉發了許多條文字信息,把黎衍的微信和手機號碼都發過去,具體出了什么事周俏并不知情,不過她想,只要柯玉看到是和三金有關,她一定會去聯系黎衍的。
凌晨4點多,周俏和衣在床上睡著了,睡前,她也給黎衍撥了語音電話,也發了文字消息,黎衍沒接電話,倒是回了一條微信。
黎衍:我沒事,別擔心,不用再聯系柯玉,這邊聯
系到三金爸爸了,你早點睡吧,今晚辛苦了。
周俏原本想問三金怎么了,一想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大半夜的,那邊有專業人士處理問題,三金的爸爸也聯系上了,黎衍肯定已經很累,還是第二天再和他聯系吧。
周俏并沒能睡多久,早上6點多時,她被語音電話聲吵醒,室友們還在睡,鄧君叫了一聲“搞什么呀”,周俏趕緊接起電話走到陽臺。
“柯玉?”周俏長舒一口氣,“你終于看到消息了?”
柯玉低低地“嗯”了一聲,說:“我在醫院,周俏,謝謝你。”
周俏很奇怪:“為什么要謝我啊?”
“我看到你的留和那些未接電話了,三金……暫時沒事了。”柯玉說,“幫我謝謝衍哥,如果不是他報了警,三金估計就……”
她再也說不下去,周俏聽到一陣啜泣聲,柯玉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三金的爸爸讓衍哥今天不用來醫院,我們在就行,衍哥差不多搞到天亮,剛走沒多久,現在可能在睡覺,你一會兒關心關心他,我怕……他心里不好受,他是第一個看到三金出事的人。”
——三金真的出事了。
周俏心里一陣狂跳,阿衍是第一個察覺的人,也是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他報的警,他還趕去三金家里……
阿衍沒事吧?
周俏感到很不安,非常非常不安,結束和柯玉的電話,她也不管黎衍是不是在睡覺,直接撥去語音電話。
黎衍沒接。
撥了好幾個,都沒接。
周俏立刻給宋晉陽打電話,宋晉陽還在睡覺,一聽周俏說完整件事,他就說:“我現在去他那兒,到了我和你說。”
接下來就是等待。
一個小時后,周俏接到宋晉陽的電話。
“我暫時……沒發現問題。”宋晉陽說,“敲了好久的門才開,說自己在睡覺,剛回來沒多久。我稍微和他聊了幾句,他說困死了,要我走,還說自己今天會休個年假,實在沒力氣去上班。”
周俏說:“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晉陽哥哥。”
“不客氣。他那個朋友……什么情況啊?”宋晉陽問。
“我也不太清楚。”周俏說,“不過我聽說已經沒事了。”
宋晉陽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
那人沒事,黎衍就不會有事,咱們要相信他。一會兒我下班了再過來看看他,給他弄點吃的,你放心吧。”
一直到下午,無論周俏給黎衍發微信還是撥電話,他都沒反應。
周俏直覺他并沒有在睡覺。
下午3點時,他回了一條文字。
黎衍:我沒事,好困,今天不視頻了,想安靜一下,你別擔心。
周俏:“……”
她坐在衛生間隔間的馬桶蓋上想了好久,突然就做了一個決定。
周俏找到自己的主管,說想要請三天假,回一趟國。
外籍主管驚訝極了:“cherie,現在不是休假的時候。”
周俏用英語說:“我知道,不過我先生應該碰到了一些困難,我對他太了解了,他現在一定處在一個很艱難的時刻。他平時需要依靠輪椅代步,這么說不是想讓您覺得他可憐,而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非常擔心他,他碰到的可能會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我不能去到他身邊,我擔心會出現更嚴重的后果。所以,請您批準我的休假可以嗎?謝謝。”
主管最終答應了周俏的休假申請,問她:“cherie,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周俏說:“我查一下機票,如果今晚有飛機,今晚就走。”
她買到了當晚紅眼航班的機票,落地錢塘時將是半夜兩、三點。
周俏帶上證件、背著一個雙肩包就離開了酒店,去機場的路上給宋晉陽發微信,讓他去見黎衍時好好觀察一下他的狀態。
晚上7點多,周俏在機場里接到宋晉陽的電話。
“絕了,這次連門都沒讓我進。”宋晉陽說,“我給他打包了吃的,他拿進去了,直接讓我走。我真就看了他沒幾眼,頭發亂蓬蓬的,像是睡了一整天。”
周俏說:“行吧,謝謝你晉陽哥哥,我現在在機場,大概半夜到錢塘。我有家里鑰匙,明天不用麻煩你過去了,我會陪著他的。”
“什么?”宋晉陽反應不過來,“你要回來?現在?”
“對。”周俏說,“晉陽哥哥你先回家吧,他暫時不會有事的,我到了我會陪著他,放心吧,我了解他。”
登上飛機后,周俏透過舷窗看向窗外。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時沖動,不是小題大做。三金到
底出了什么事,現在對她來說都還是個疑問。但她明確地知道,是黎衍第一個察覺三金出事,那么就意味著,三金出事前的最后一個聯系人很有可能就是黎衍。
這件事可大可小。
如果黎衍愿意接她電話,好好地把事情經過告訴她,那也就算了,問題在于他回避語音通話,只是一味地讓她不要擔心。
沒有這么簡單的,周俏明白,與其在這邊心亂如麻,不如直接去他身邊吧,有些事兒不做會后悔,后悔了就來不及了。
——
黎衍整個人都躲在被子里。
幾乎二十四個小時了,除了上廁所和喝水,他就沒出來過。
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宋晉陽打包來的食物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餐桌上。
他知道自己情緒垮了,就不想動,什么都不愿想,不想見人,不想說話,心里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可就是不想做。
這樣的情況以前也發生過,情緒問題出現得來勢洶洶,他都是靠時間、靠自己慢慢去調節。
三金暫時沒事了,可三金的事只是一道閥門,久遠的痛苦記憶一股腦兒地又涌了上來。
車禍發生的一瞬間他還清醒著,當時甚至都沒感覺到疼痛,只感受到溫熱的液體從撕裂了的身下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還有在醫院里的記憶,復健時的記憶,別人惡意的話語,路人驚異的眼神,人力資源總監在幾百人大會上的發,摔跤時的狼狽不堪,走路時的怪模怪樣,丑陋的殘肢,剩下幾乎半截的身體……
三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事?
這樣的事……
黎衍也曾經想過的,想過好多好多次,呆呆地望著601的陽臺,心中會涌起一股股的沖動……
——想周俏。
他死死地揪著被子。
唯一想見的人就是周俏。
唯一見不到的人也是周俏。
周俏不在錢塘,周俏不在國內,黎衍不想和她視頻,不想只通過冰冷的手機聽到她的聲音,不想看到小小屏幕上周俏的臉,他覺得自己當場就會崩潰。
——周俏,周俏,周俏。
窗外依舊在下雨,黑暗中,雨聲分外清晰。
黎衍麻木地側臥著,一只手揪著被子,另一只手撫在一邊殘肢上。突然,雨聲中似乎出現了一陣
窸窸窣窣的聲音,黎衍豎起耳朵,有人進來了?有人在放東西?腳步聲?
——是誰?宋晉陽嗎?
他渾身僵硬,一動都不敢動,整床被子裹在身上,背脊深深弓起。
有人走進房間,腳步輕輕的,最終停在床邊。
那人在他身邊坐下,他能感受到床墊一陷。
是真的,不是幻覺。
一只手隔著被子撫在他的背上,黎衍的心臟已經停跳了,大氣都不敢出,他聽到一個聲音,柔柔地叫他:“阿衍,阿衍,是我,我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三金:臥槽!原來是拿我祭天??人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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