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甲女子一愕,急了:“哎呀薛相你不勸勸我家公子,竟還認同他!”
薛相二字一出口,我頓時知道了眼前這個少年的身份!
普天之下,四國之內,唯有一個丞相姓薛。
也唯有一個丞相是少年。
那便是璧國素有神童之名的冰璃公子——薛采。
原來是他!果然……是他!想來想去,如此年紀就能讓孔三關敬畏的,也只有薛采一個了。
他竟來了燕國,來做什么?
“但你卻壞了我的事。”薛采對風小雅道,“我這次來燕,為的就是找晚衣,本以為在你府中,直接帶走即可,你卻偏將他趕走了。”
“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第一次壞你的事。”風小雅說這話時,唇邊噙著一絲云淡風輕的笑,似戲謔,又似調侃,“不過,你找他做什么?你的女王又病了么?”
薛采皺了皺眉。一旁的孔三關代他做了回答:“是瘟疫。入夏之后,璧國寒渠、漢口等地突然爆發了可怕的瘟疫。所以,薛相此行,是特地來請江先生的。”
風小雅啊了一聲,面露愧色:“那倒真是我壞了大事……”
“無妨,我們可以再找。倒是你的花……”孔三關見話題扯遠,忙切入正題,“這位崔娘已查出了端倪,可要聽聽?”
管家忙道:“公子!崔姑娘說是湖水有毒,腐蝕了姜花,才害他們一夜枯萎的!”
風小雅眉心微動,目光突的向一旁的銀甲女子飄了過去,“是你,對不對?”
銀甲女子面色發白,我也沒想到他立刻就能找出元兇,不由得一怔——這也太快了吧!難道不應該是把各個下人都叫進來盤問一番,然后順藤摸瓜反復勘察,最終才能得出結論的么?
會不會……是弄錯了啊?
就在我還為那姑娘辯駁時,銀甲女子已撲的跪了下去,將頭貼住地面。
管家大驚之后則是大怒:“裳裳,竟然是你?!你對湖水下毒?為什么?為什么要那么做?!”
銀甲女子裳裳伏在地上,身軀顫抖個不停,沒有回答。
管家抓住她的手臂,死命搖晃道:“你到底下的是什么毒?還能補救嗎?你明明知道姜花是公子的心愛之物,怎下的了手……”
“正因為是他的心頭之物,所以才要毀掉!”裳裳突然尖利的叫了起來,直起腰時,雙目赤紅,“我不要他這樣!我不要他每天都看著那些花!我不要他把那些花當做是那個人的代替品!我不要他這樣日日夜夜想著那個人!”
管家更急,氣的發抖:“你不要你不要你憑什么替公子做決定?公子想著誰喜歡做什么都跟你沒關系,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沒忘!我知道自己只是個侍婢,我知道就算沒有那個人我也不可能成為公子的什么人,但是,我只知道一點——我要他活下去!”裳裳嗖的站了起來,走到床前,雙手緊緊抱住了風小雅的手,哀求道,“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活下來!大家都以為,你看到那些花就會精神些就能活得更長久,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些花根本是催命的毒藥,蝕骨的夢魘!你看著那些花就永遠沉陷在痛苦之中,你永遠不會好!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你想說你毒死那些姜花,其實是為了救公子?”管家睜大眼睛。
“是!”裳裳毫無愧色,眼眸深深,望著風小雅一眨不眨,“公子,我知道你已經了了老爺的夙愿,你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要做的事情,你已經沒有目標了。于是,你就用你的余年來懷念那個人,你用姜花折磨自己,每日帶著眷戀入睡。所以你的身體才越來越差的……這不是你!公子,這不是你!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你是世間最慈悲!最勇敢!最堅強的人!你忘了你曾經奔波千里,只為了給一個漂泊在外的旅人帶信給他的雙親么?你忘了你曾經與人比劍,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只因為那人第四日就要遁入空門,從此再不碰兵刃么?你忘了你為了童年時的一個承諾,尋覓了二十年么……公子,那樣的公子,才是你!那樣的公子,才有活下去的資格!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看這些花了!如果你真的這么喜歡那個人,這么放不下,那就去找她!把她搶回來!她是你的!她本該就是你的妻子啊!憑什么要讓給別人呢?”
她哭的聲音沙啞。
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沒了任何聲音。
我想也是,面對這樣美麗的女孩子的哭泣,聽聞她詞中那樣繾綣深邃的愛慕,便是世間再絕情的人,都無法拒絕,更何況,是明明情深的風小雅?
雖然我不知道裳裳口中的那個她是誰,但想來也是個很了不起的女子,才能被如此優秀的男人,這樣深愛著吧。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風小雅終于從她手中將手抽出去,然后,輕輕按在她頭上:“傻孩子……”
裳裳哽咽:“我不是孩子……”
“是啊,你長大了。我竟忘了,原來,你已經長大了……”風小雅說這話時,哀傷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堅決,然后抬頭,看了薛采一眼,“晚衣的去處,裳裳知道。讓她帶你去。”
薛采還沒說什么,叫裳裳的女子已面色大變:“公、公子!你、你要打發我、我走?”
“你去吧,然后,不用回來了。”風小雅說完這句話后,似乎已經累到了極致,便閉上了眼睛。
裳裳顫顫的扶著床沿站起來,喃喃道:“不……不……我、我……我不走……”
管家立刻橫在風小雅床前:“既然如此,你快收拾包裹吧。”
“林管家,不要趕我走……”原先的激動、固執,瞬間不見,轉變成了慌亂無助的表情。裳裳抓住管家的手,顫聲道,“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求求你,饒了我吧。只要不趕我走!只要能讓我繼續留在公子身邊,我保證不再亂說話、亂做事!”
管家輕輕一嘆:“便是公子不趕你走,你覺得,我們能讓一個會在湖里下毒的人,繼續留在這府里?”
裳裳重重一震,松開手,后退兩步,啪的跌坐在地。
管家強行將她扶起來,帶了出去。
門合上了,房內又陷入一片死寂。
過了好一會兒,先開口的人是薛采:“我可沒允許你拿我當包袱收容所。”
風小雅低聲一嘆:“她帶你找到江晚衣后,你就任她去吧。”
薛采眼底似有異光:“她若死了?”
“她的武功足以自保。”
薛采輕輕一哼,不再說什么。
我卻聽的難過起來,看這意思,真的是放手不管了啊!此人好狠的心!不管怎么說都是伺候了自己這么多年的丫頭,怎么說趕走就趕走了呢?
這時,風小雅將目光虛弱的朝我看了過來:“姑娘,我的花,還有救嗎?”
我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本還盼著薛采再替我傳達一下意思,卻見風小雅點了點頭道:“是沒十足的把握么?沒關系,能救活多少,是多少。一切,就勞煩姑娘了。”
此人也看的懂我的手勢。
七竅玲瓏心的人,以往一個都遇不著,而這會兒,卻一遇好幾個。我看看風小雅,看看薛采,再看看孔三關,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歡喜。
為了天外飛來的這段奇遇,更為了,這些能夠懂我的人。
四
我就這樣留在了風小雅府中。
雖然對他趕走裳裳一事稍有不滿,但后來管家曾告訴我,裳裳喜歡了風小雅很多年了,所以風小雅必須要趕她走。因為,只要繼續留在他身邊,裳裳便不會真正長大,擁有自己真正的幸福。
也是啊……風小雅病成這樣,就算能娶她,又如何呢?恐怕沒幾年就要當寡婦了。與其來日痛苦,不如快刀斬亂麻。
想明白了這點后,我便釋懷了,開始專心致志的救花。
我讓人先把姜花全部挖出來,用軟泥裹住根莖,先栽到盆里;再將湖水抽干,把湖邊的土壤翻新,重新引入干凈的、清潔的水源;最后,將盆里重新生根的姜花種回地里。
這段過程足足耗費了三個月。
每日里,風小雅都從窗口默默地看著我們行動,一看就是一天。
他真的是個很寂寞也很絕望的人。
一個人如果不寂寞,是不會閑的把每株花都長著幾片葉子都給數了的。
一個人如果不絕望,是不會只敢用借物思人的方式去愛著別人的。
我聽說,他思念的那個人,那個連名字都成了忌諱,不得在這個府內提及的人,是他曾經的妻子。后來,因為一些事情,離開了他。
誰都不肯細說那段過往。那大概,真的是,傷到極處的瘡疤,不敢揭開,更無法直視。
十一月初一的早晨,我看到其中一株上面,重新綻出了花朵。
開花了!我好是欣喜,正想去稟報風小雅這個好消息時,卻見另一人,竟也蹲在花前,望著花朵若有所思。
此人是什么時候來的我身邊?我吃了一驚,等再看到他的面容時,心中則是一喜——薛采!
他怎么又來了?!
對了,他上次帶著裳裳走后,有找到江晚衣嗎?璧國的瘟疫治好了嗎?一連串問題在我腦中升起,我依依呀呀的比著手勢,他果然一一看懂:“嗯,找到了。嗯,差不多了。我來找風小雅,他死了嗎?”
怎么一開口就咒人家死呀。我不滿的瞪了他一眼,卻還是開開心心的替他去通稟了。
因為我成功救回了這批姜花,所以府里頭上上下下都把我視為大恩人,風小雅也對我格外客氣,我把薛采帶到他面前,他也不讓我回避,望著薛采,也是滿臉的驚訝:“你怎么又來了?”
他來看你死沒死。我在心里替薛采答。
結果,薛采說的卻是:“有件事情,想來想去,只能求你。”
風小雅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震驚的話一般,整個人一震:“你……求……我?”
“嗯。”
風小雅嘴唇一彎,笑了起來:“冰璃公子,這是你第幾次求人?”
薛采想了想,才回答:“九歲之后,尚屬首次。”
九歲,就是他成為丞相的年紀吧?也是,當了丞相,自然是不需要再求人了的。我自以為是的那么想著,后來才知道我錯了,錯的多么離譜……
因為,薛采其實從來沒求過人。
他七歲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所有人包括我們的大王都眼巴巴的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捧到他面前,只為了盼他高興。
而他七歲時,全家滅門之際,亦不曾求人憐憫。
后被賞賜給淇奧侯為仆,雖自云端墜入深谷,但還是不卑不亢,傲氣十足。
薛采他……從不求人。
而他唯一一次相求,便是二十年前的那個初冬,他來風府,求風小雅,幫他找一個人。
他要找的人,是姬忽。
五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薛采。
薛采求風小雅,幫他找一個叫姬忽的女人。聽說是璧國前朝非常有名的一個妃子。
風小雅允了他。
他匆匆來,又匆匆走,未作停留。
只在臨走前,又看了外面的姜花一眼,道:“姜花開了。”
風小雅微笑:“是的。我已看見了。”停一停,問,“你喜歡嗎?要不要帶一株走?”
“不用了。我不喜歡姜花。”
“我知道,你喜歡的是梨花。”
薛采面色微變,似乎想要否認,但最終變成了冷笑:“我不像你,如此懦弱。”
風小雅則還是笑,笑容里,卻有什么東西凝結了,變得雪一般冰涼:“你不是我。你們不曾分離,亦不會忘記。”
我聽不懂他們話中的玄機,他們都說的太深奧了。我只看見他們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兩張臉,卻有著一模一樣的表情,那是——
一種隱忍到了極致、因而顯得淡漠無情的牽掛。
姜花一朵朵的開了。
又一朵朵的敗了。
期間風小雅出了一趟門,當然還是坐著他的馬車去的,等他回來時,身體就徹底的垮了,連抬頭向窗外看的力氣都沒有了。
管家抱怨,為何要不顧身體的出門。風小雅的回答只有一句話:“薛采來求我。”
是啊,薛采來求他,所以,他拼著死,也要幫薛采把事給辦了。
這是他們兩人的友情。
也是他們之間的承諾。
風小雅有沒有幫薛采找到那個叫做姬忽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最后一朵姜花凋謝的時候,一個四海震驚的消息漂洋過海從璧國傳了過來——
他們的丞相薛采……死了。
府里的下人偷偷告訴我,他們從宮人那聽說,我們的大王聽聞此訊,手中的酒頓時灑了,三天三夜沒吃下飯。
我想我能理解大王,因為我聽了這個消息,也是三天三夜吃不下飯。
雖然我一共只見過薛采兩次,但我永遠記得他坐在馬車中,遠遠看著我的樣子,以及他跳下車,轉身來扶我。
他的手是那么的涼。當時我沒察覺,現在想來,他是不是,也身體不太好呢?
管家顫顫的走進小屋,把這個消息告訴風小雅,風小雅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連眼睛也沒睜開。
管家出來后一直躲在墻角哭。我遞帕子給她,她擦了擦紅通通的眼睛,對我道:“崔娘,你說,公子會不會也跟薛相一樣,就這么去了啊……”
我連忙吱吱呀呀的安慰。
管家凝望著遠處的天空,喃喃了一句:“若是秋姜能來看看公子,就好了……”停一停,又搖頭,“算了,她還是別來了。”
秋姜。
我終于聽到了那個連名字都不能提的人的名字。
原來她叫姜。
莫怪這府里,種滿了姜花。
我萬萬沒想到,管家一語成讖。
第二日,我捧著一盆偷偷種在溫室中,將花期整整延續了一個月的姜花興致勃勃的推開木門,準備告訴風小雅這個好消息時,就見管家站在床頭,將一張白毯慢慢蓋住了風小雅的臉。
“公子……去了……”
管家對我說。
我手中的花,就那樣啪的落到地上,砸了個粉碎。
六
我在這個宅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十年里,我住在風小雅曾經住過的木屋里,繼續照護著那些姜花,沒有人來趕我走,于是我便一直一直住著。
十年來無人拜訪。
只有一日,我晨起梳頭時從窗戶里看到花海中間,似乎有個人影,娉娉婷婷,像是個女子。
我連忙跑出去,那人卻又不見了。
我想,這大概是我的幻覺。誰會來拜訪一個主人已經去世,下人們也各自散離,荒廢了大半的宅子呢。
直到這一日——
孔三關來了,定定地看著那燦爛如雪一般的花海,再看看我,問我:“崔娘,你……要不要嫁給我?”
我眼中忽然有淚。
像是回到了那個暴雨傾盆的七月,他撐著傘走過來,問車夫,為什么要打我。
直到過了這么這么久之后,才發現——其實,我的人生,是從那一天開始,絢爛起來的。
“我、我是覺得,我、我們挺有緣的。十年了,你還在這里,而我哪里也沒去,偏偏來了這里。我們都老了,所以,要不要考慮看看,在一起?”孔三關如此問我。
當然要在一起!
我守著這片姜花,便是因為曾經親眼見證過,那些人們是如何的不能在一起。
無論多么優秀,無論多么權勢,他們,風小雅和薛采,都不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一個只能睹花思人,一個鞠躬盡瘁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不要跟他們一樣!
我要跟你在一起。
七
彼岸有姜。而姜,永在彼岸。
后記
2010年,寫完《圖璧》后,我寫了很多番外,其中一篇是關于姬忽的。在那個番外里,姬忽跟睿來了一場師生戀。當時我所認識的編劇朋友郭寶賢看完番外后,很認真地告訴我:“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番外,你毀了我心目中的姬忽。”
我非常震驚,且疑惑。
在我的設定里,姬忽就是在睿的引領下,雖然成了四國譜的主人,但是心懷大義想要改變世界……(挺中二的設定,但挺帶感的,對不對?)
然后過去了好幾年。當我開始寫《歸程》時,我終于明白了郭寶賢為什么那么說。姬忽的確不應該是那篇番外里的那個樣子。她應該更叛逆,更大膽,也更痛苦,更孤獨。她是一個被遺忘在戰場邊緣處的斗士,當她醒來時,戰友全死了,而戰斗還在繼續。
所以,歸程一直寫得我很郁卒,很心力交瘁,寫寫停停,拖了好多年。
但幸運的是,我終于邁過了那道坎。我停下它,先去寫《式燕》,而當《式燕》完成后,姬忽的面容在我心中已經很清晰了。我看得見她的一顰一笑,也看得見她笑容下的傷痕,從不呻吟,從不傾訴,笑著把秘密藏到了最后。
我終于完成了《歸程》。
寫到第五卷時,其實還有好多好多故事。我發現越寫越長,長得無法收尾,正頭疼時,編輯暖暖對我說:“禍國系列一共幾本呀?”
“寫完歸程就沒啦。”
“什么?只有三嗎?怎么也要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本吧?四個國家,你怎么能厚此薄彼?一個國家一本啊!”
“誒?可是宜國……我從沒想過它的故事啊!”
“那你現在開始想啊——”
我想啊想,發現,確實有很多情節可以挪到宜國去寫。而且《圖璧》當年寫得太草率了,關于赫奕很多都是一筆帶過,甚至關于薛采,也只細寫了他八年后的結局。
而在八年中,其實有那么多事情發生,真相被層層掩藏。
既然還不到別離之時,何不盡情地煮茶聽雨,聊聊生平?
關于這些人兒們,我還有很多很多細節可以說。
來宜,適時而來,充滿玄機的兩個字。若八年前我真的寫完了歸程,想必,也就沒有它了。
它來得很晚,但是,來的很合適。
所以,《歸程》就到這了,咱們《來宜》再見。
十四闕于三月空寂無人的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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