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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古龍文集·蕭十一郎 > 第十九章 奇計

      第十九章 奇計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身子突然倒了下去,捂著嘴的手也松開。

      掌心已滿是鮮血。

      沈璧君大駭,掙扎著抱起他。

      就在這時,她腹中突然覺得一陣無法形容的絞痛,就仿佛心肝五臟都已絞到一起,連膽汁都已絞了出來。

      她全身突然虛脫,就從這山坡上滾了下去。

      蕭十一郎比沈璧君醒來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立刻就開始尋找。

      其實他根本用不著找,因為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們躺著的地方,并不是那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張很柔軟,很舒服,還掛著流蘇錦帳的大床。

      床上的被褥都是絲的,光滑、嶄新,繡著各式各樣美麗的花朵,繡得那么精細,那么生動。

      他們身上也換了光滑嶄新的絲袍,絲袍上的繡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樣精致,同樣華美。

      蕭十一郎忽然發覺自己到了個奇異的地方。

      這難道是夢?

      屋子里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太離奇古怪的陳設,只不過每樣東西都精致到了極點,甚至已精致得有些夸張。

      就連一個插燭的燈臺,上面都綴滿了晶瑩的明珠,七色的寶石,錦帳上的流蘇竟是用金絲縷成的。

      但蕭十一郎卻知道這地方的主人絕不是個暴發戶。

      因為每件東西都選得很美,這么多東西擺在一起,也并沒有令人覺得擁擠、俗氣,看來甚至還很調和。

      暴發戶絕不會有這么樣的眼光。

      就算這是場夢,也是場奇異而華美的夢。

      只可惜蕭十一郎并不是喜歡做夢的人。

      他悄悄溜下床,沒有驚動沈璧君——他不愿沈璧君醒來時發現他睡在旁邊,他不愿做任何使她覺得難堪的事。

      地上鋪著厚而軟的波斯氈。

      蕭十一郎赤著足,穿過屋子。

      這段路他本來一霎眼就可走過的,現在卻走了很多時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骨骼都似乎要散開。

      但他的傷勢無疑已好了很多,否則他根本連一步都走不動。

      他傷勢怎會忽然好了這么多?

      是因為睡了一覺?還是因為有人替他治過傷?

      這里的主人是誰?

      為什么要救他?

      問題還有很多,但他并不急著去想。

      因為他知道急也沒有用。

      對面有扇門,雕花的門,鑲著黃金環。

      門是虛掩著的。

      推開了這扇門,蕭十一郎就走入了比夢還離奇的奇境!

      他這一生從未經歷過,也永遠想象不到的奇境!

      這間屋子比方才那間還大,屋里卻只有一張桌子。

      一張桌子幾乎就已占據了整個屋子。

      桌上竟也擺著棟屋子,是棟玩偶房屋。

      就連孩子們的夢境中,也不會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棟房屋都是用真實的木材和磚瓦建筑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宮所用的完全一樣,只不過至少小了十幾倍。

      房屋四周,是個很大的花園。

      園中有松竹、花草、小橋、流水、假山、亭閣——花木間甚至還有黃犬白兔,仙鶴馴鹿。

      樹是綠的,花是香的,只不過都比真實的小了十倍。

      那些馴鹿白兔雖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塑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它們就會跑到你面前。

      蕭十一郎最欣賞的就是九曲橋后的那座八角亭,朱欄綠瓦,石桌上還擺了局殘棋,下棋的兩個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一個朱衣老人正在流水旁垂釣,半歪著頭,半皺著眉,似乎還在思索那局殘棋。

      另一個綠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里還拿著剛脫下來的雙梁福字履,正斜著眼,瞟著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這一局棋,顯然他已有勝算在握。

      兩個都是形態逼真,須眉宛然,身上穿的衣履,也是用極華貴的綢緞剪裁成的,而且剪裁得極合身。

      這一切,已足夠令人看得眼花繚亂,目眩神迷。

      但比起那棟屋子,這些又全不算什么了。

      屋子前后一共有二十七間。

      有正廳、偏廳、花廳、臥室、客房、倉房,甚至還有廚房。

      從窗戶里瞧進去,每間房子里的陳設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間屋里,每樣東西,看來竟似全都是真的。

      廳房里擺著紫檀木的雕花椅,椅上鋪著織錦緞的墊子。

      墻上掛著字畫,中堂是一幅山水,煙雨蒙蒙,情致瀟灑,仔細一看,那比蠅足還小的落款,竟是吳道子的手筆。

      蕭十一郎最愛的,還是那副對聯:

      常未飲酒而醉,

      以不讀書為通。

      這是何等意境!何等灑脫!

      廳中有兩人枯坐,像是正在等主人接見。

      兩個青衣小鬟,正捧著茶掀簾而入。

      就連那兩只比鈕扣還小的茶盞,都是真瓷的。

      丫環們臉上帶著巧笑,仿佛對這兩個客人并不太看重,因為她們知道她們的主人對這客人也很輕慢。

      主人還在后面的臥室中擁被高臥。

      床旁邊已有四個丫環在等著服侍他起身了,一人手里捧著形式奇古的高冠,一人手里捧著套織金的黃袍,一人手里打著扇。

      還有一人正蹲在地上,刷著靴子。

      主人的年紀并不大,白面無須,容貌仿佛極英俊。

      床后有個身穿紗衣的美女,正在小解,秀眉微顰,弱不勝衣,仿佛昨夜方經雨露,甜蜜中還帶著三分羞煞人的疼痛。

      廚房里正在忙碌著,顯然正在準備主人的早膳。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喃喃道:“這人的福氣倒真不錯。”

      每間屋子里都有人,都是些貌美如花的妙齡少女,有的在撫琴,有的在抄經,有的在繡花,有的在梳妝,也有的還嬌慵未起。

      二十七間屋子,只有一間是空的。

      這屋子就在角落上,外面有濃蔭覆蓋的回廊,里面四壁全是書,案上還燃著一爐龍涎香。

      香爐旁文房四寶俱全,還有幅未完成的圖畫,畫的是挑燈看劍圖,筆致蕭蕭,雖還未完成,氣勢已自不凡。

      看來此間的主人還是個文武雙全的高士。

      蕭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對著這樣的玩偶房屋,還是忍不住瞧得癡了,幾乎恨不得將身子縮小,也到里面去玩玩。

      聽到后面的呻吟聲,他才知道沈璧君不知何時也已起來了。

      沈璧君臉色蒼白,連一絲血色都沒有。

      但她的眼睛,卻也正閃動著孩子般的喜悅。

      她倚在門口瞧著這棟玩偶屋宇,也不覺瞧得癡了。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嘆了口氣,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里面住幾天,一定很好玩。”

      蕭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誰也沒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將我們縮小。”

      沈璧君轉過頭,凝注著蕭十一郎,過了很久,才嫣然一笑,道:“我們都沒有死。”

      蕭十一郎慢慢地點了點頭,凝注著她道:“我們都沒有死。”

      這雖然只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但在他們口中說出來,卻不知包含了多少歡悅、多少感激。

      人的欲望,本來是最難滿足的。

      但他們仿佛只要能活著,就已別無奢望。

      又過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垂下頭,道:“是你帶我到這里來的?”

      蕭十一郎道:“我醒來時,已經在這里了。”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蕭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又轉過頭去瞧那玩偶屋,道:“我想,這里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一定很有趣。”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若非奇人,也做不出這樣的奇事。”

      沈璧君道:“但他既然救了我們,為什么又不出來與我們相見呢?”

      蕭十一郎還未回答,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自門外響起。

      一人嬌笑著道:“正因我家主人生怕驚擾了賢伉儷的清夢。”

      “賢伉儷”這三個字聽在沈璧君耳里,她連耳根都紅了。

      別人居然將他們當作了夫妻。

      她心里只覺亂糟糟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想去瞧瞧蕭十一郎的表情,又沒有這勇氣。

      她垂著頭,并沒有看到說話的人進來,只嗅到一陣淡淡的香氣。

      蘭花般的香氣。

      進來的這人,清雅正如蘭花。

      她穿著純白的絲袍,蛾眉淡掃,不著脂粉,漆黑的頭發隨隨便便挽了個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塊金珠翠玉。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時候,顯得很堅強,甚至有些冷酷,但一笑起來,露出了那白玉般的牙齒,看來就變得那么柔美嫵媚。

      她的顴骨很高,卻使她的臉平添了幾分說不出的魅力。一種可以令大多數男人心迷的魅力。

      這女子并不能算美,但站在這華麗無比的屋子中,卻顯得那么脫俗,若不是沈璧君在她身旁,所有的光輝幾乎要全被她一個人奪去了。

      沈璧君雖沒有看她,但她卻在看著沈璧君。

      一個美麗的女子遇到另一個更美麗的女子時,總會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時比男人還要仔細。

      然后,她才轉過頭來打量蕭十一郎。

      她不是那種時常會害羞的女人,但瞧見蕭十一郎那雙貓一般的眼睛時,還是不由自主垂下了頭,帶著三分羞澀,七分甜笑,道:“賤妾素素,是特地來侍候賢伉儷的。”

      又是“賢伉儷”。

      沈璧君頭垂得更低,希望蕭十一郎能解釋。

      但蕭十一郎若真的解釋了,她也許又會覺得很失望。

      蕭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當。”

      素素道:“兩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話要問,問我就行了。”

      蕭十一郎道:“我若問了,你肯說么?”

      素素抿著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無不。”

      蕭十一郎道:“我們承蒙相救,卻連是誰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們家公子,乘著雨后去行獵時,無意中發現了兩位。”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我們家公子本不喜歡管閑事的,但見到兩位不但郎才女貌,而且情深如海,縱在垂死暈迷時,手還是緊緊握著,舍不得松開……”

      聽到這里,沈璧君的臉已似在燃燒。

      幸好蕭十一郎將話打斷了,道:“卻不知你們家的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們做下人的,只敢稱他為天公子,怎么敢去問他的名字呢?”

      蕭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素素道:“嗯。”

      蕭十一郎道:“有這種姓么?”

      素素笑道:“一個人有名姓,只不過是為了要別人好稱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愿意,隨便姓什么都無所謂的,是么?”

      蕭十一郎不說話了。

      素素笑得更甜,又道:“譬如說,我若問兩位貴姓大名,兩位也未必肯將真實的姓名告訴我,是么?”

      蕭十一郎也笑了,道:“卻不知這位天公子是否愿意見我們一面?”

      素素道:“當然愿意,只不過……”

      蕭十一郎道:“只不過怎樣?”

      素素嫣然道:“只不過現在已是深夜,他已經睡了。”

      蕭十一郎這才發覺了兩件事。

      屋里根本沒有窗子。

      有光是因為壁上嵌著銅燈。

      素素道:“公子知道兩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是以再三吩咐我們,千萬不可怠慢了兩位。”

      蕭十一郎淡淡笑道:“若是武功很高,就不會如此狼狽了。”

      素素徐徐地說道:“你受了四處內傷,兩處外傷,外傷雖不致命,但那四處內傷,卻仿佛是被‘摔碑手’‘金剛掌’這一類的功夫擊傷的,普通人只要挨上一掌,就活不成了,你卻還能支持得住,若不是武功極高,就是運氣太好了。”

      蕭十一郎笑道:“姑娘非但目光如炬,而且也是位高人,否則又怎會知道我是被哪一種掌力所傷?”

      素素巧笑道:“其實我什么都不懂,全都是聽別人說的。”

      她似乎在逃避著什么,話未說完,已轉身走了出去。

      蕭十一郎既沒有阻止,也沒有追問。

      沈璧君這才偷偷瞟了他一眼,悄聲道:“你看這位姑娘怎樣?”

      蕭十一郎道:“還不難看,也不太笨。”

      沈璧君笑道:“非但不難看,而且美極了,只看她,就可想見她的主人是個怎么樣的人物了。”

      蕭十一郎沉吟著。

      沈璧君又道:“我看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點神秘,卻不知他對我們是好意,還是壞意?”

      只聽素素嬌笑道:“若是壞意,兩位只怕已活不到現在了。”

      地氈又軟又厚,走在上面,根本一點聲音也沒有。

      沈璧君不禁又紅著臉,垂下了頭。

      素素已捧著兩盞茶走進來,帶著笑道:“據我們家公子說,這茶葉是仙種,不但益氣補身,而且喝下去后,還會有種意想不到的好處。”

      她瞟了沈璧君一眼,又笑道:“這本是我們家公子的好意,但兩位若不愿接受,也沒關系。”

      蕭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我們的性命本為天公子所救,這碗茶里就算下毒,我也一樣喝下去。”

      他果然端起茶,一飲而盡。

      素素嘆了口氣,道:“難怪公子對兩位如此看重,就憑這份豪氣,已是人所難及的了。”

      她看著沈璧君慢慢地喝下那碗茶。

      她看著蕭十一郎先倒下去,沈璧君也跟著倒了下去。

      她笑得仍是那么甜,柔聲道:“我方才說過,這碗茶有種意想不到的效力,你們很快就會知道,我并不是騙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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