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車上第一個走下來的是個白面微須的中年人,圓圓的臉上常帶著笑容,已漸發福的身上穿著件剪裁極合身的青緞圓花長袍,態度溫文和氣,看來就像是個微服出游的王孫公子。
馬回回雙手抱拳,含笑道:“趙大俠遠來辛苦了,請里面坐。”
那中年人也含笑抱拳道:“馬掌柜的太客氣了,請,請。”
站在路旁觀望的老江湖們聽了馬回回的稱呼,心里已隱隱約約猜出了這中年人是誰,眼睛不禁瞪得更圓了!
這人莫非就是“先天無極”的掌門人,以一手先天無極真氣,八十一路無極劍名震天下的趙無極?
那么第二個下車來的人會是誰呢?
第二個下車的是個白發老人,穿得很樸素,只不過是件灰布棉襖,高腰白襪系在灰布棉褲外,手里還拿著根旱煙袋,看來就像是個土頭土腦的鄉下老頭子,但雙目神光閃動,顧盼之間,威棱逼人。
馬回回彎腰賠笑道:“屠老爺子,幾年不見,你老人家身子越發地健朗了。”
老頭子打了個哈哈,笑道:“這還不都是托朋友的福。”
這老頭子姓屠,莫非是坐鎮關東垂四十年,手里的旱煙袋專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人稱天下第一打穴名家的“關東大俠”屠嘯天?馬車上有了這兩人,第三人還會是弱者嗎?
路旁竊竊私議,興趣更濃了。
第三個走下車的是個枯瘦頎長、鷹鼻高顴的道人。
他雖是個出家人,衣著卻十分華麗,醬紫色的道袍上都縷著金線,背后背著柄綠鯊魚皮鞘,黃金吞口上還鑲著顆貓兒眼的奇形長劍。一雙三角眼微微上翻,像是從未將任何人放在眼里。
馬回回的笑容更恭敬,躬身道:“晚輩久慕海道長聲名,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
那老頭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只點了點頭,道:“好說,好說。”
海道長!難道是海靈子?
海南派的劍法以迅急詭秘見長,海南派的劍客們也都有些怪里怪氣,素來不肯和別的門派打交道。
七年前“銅椰島之戰”震動武林,銅椰島主以及門下的十三弟子固然都死在海南派劍下,海南派的九大高手,也死得只剩下海靈子一個了。自從這一戰之后,海靈子的名頭更響,眼睛也長得更高了。
今日他怎會和趙無極、屠嘯天走到一起的?
最奇怪的是,這三個人下車之后,并沒有走入店門,反都站在車門旁,等著第四個人走下來。
過了很久,車子里才慢吞吞走下一個人。
這人一走出車門,大家都不禁吃了一驚。
這人的長相實在太古怪。
他身長不滿五尺,一顆腦袋卻大如巴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兩條濃眉幾乎連成了一線,左眼精光閃閃,亮如明星,右眼卻是死灰色的,就像是死魚的眼睛,亂草般的胡子里露出一張嘴來,卻是鮮紅如血。
他右臂已齊肩斷去,剩下來的一條左臂長得更可怕,垂下來幾乎可以摸著自己的腳趾。
他手里還提著個長方形的黃布包袱。
這次馬回回連頭都不敢抬,賠著笑道:“聽說老前輩要來,弟子特地選了條公牛……”
獨臂人懶洋洋地點了點頭,道:“公牛比母牛好,卻不知是死的,還是活的?”
馬回回賠笑道:“當然是活的,正留著給老前輩嘗鮮哩。”
獨臂人大笑道:“很好,很好,你這孫子總算還懂得孝敬我。”
他居然將馬回回當孫子,馬回回居然還像是有點受寵若驚,不知道這獨臂人來歷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點為馬回回不平。
但有些人已猜出了這獨臂人的來歷,心里反而替馬回回高興——能被“獨臂鷹王”當孫子的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恩德元”后面,有個小院子,是專門留著招待貴賓的,院子里有座假山,假山旁有幾棵大樹。
樹上系著頭公牛。
這頭牛實在大得出奇,牛角又尖又銳,仿佛是兩把刀。
獨臂鷹王手里的黃布包袱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此刻正圍著這條牛在打轉,嘴里嘖嘖有聲,不停地說道:“很好,很好……”
屠嘯天微笑道:“司空兄既已覺得滿意了,為何還不動手?”
獨臂鷹王嘖嘖笑道:“你這糟老頭子,又想看我老人家的把戲,是不是?”
他獨臂突然在公牛的眼前一揮,公牛驟然受驚,頭一低,兩只尖刀般的角就向獨臂鷹王的肚子上撞了過來。
獨臂鷹王大喝道:“來得好!”
喝聲中,他身子一閃,不知怎地竟已鉆入了牛肚下,一只手向上一探,竟活生生地插入了牛的肚子。
公牛負痛,彈丸般向上一跳,掙斷了繩子,向前沖出,鮮紅的牛血一路濺下來,“砰”地撞上了墻壁。
墻壁被撞開一個洞,公牛半個身子嵌了進去,瘋狂般掙扎了半晌,血已流盡,終于動也不動了。
再看一顆活生生的牛心,已到了獨臂鷹王手里,他大笑著張開嘴,竟一口就將一顆碗口般大的牛心吞了下去,咀嚼有聲。
那聲音實在令人聽得寒毛直豎。
海靈子皺了皺眉,轉過頭去不愿再看。
獨臂鷹王嘖嘖怪笑道:“你用不著皺眉頭,就憑你,若想這么樣吃顆活牛心,只怕還不太容易,你至少還得再苦練個十年八年的鷹爪力。”
海靈子青滲滲的臉上現出怒容,冷冷道:“我用不著練什么鷹爪力。”
獨臂鷹王眼睛一瞪,道:“你用不著練,難道你瞧不起我老爺子的鷹爪力?”
他一只鮮血淋漓的手已向海靈子抓了過去。
海靈子一個翻身,后退八尺,臉都嚇白了。
獨臂鷹王仰面大笑道:“小雜毛,你用不著害怕,我老爺子只不過嚇著你好玩的,我跟你那老雜毛師父是朋友,怎么能欺負你這小孩子。”
海靈子活到五十多了,想不到還有人叫他“小孩子”,他兩只手氣得發抖,卻偏偏沒有拔劍的勇氣。
獨臂鷹王那手力穿牛腹、巧取牛心的鷹爪力,那份狠、那份準、那份快,的確令人提不起勇氣。
已經上到第七道菜了。
馬回回的手藝的確不錯,能將牛肉烹調得像嫩雞、像肥鴨、像野味,有時甚至嫩得像豆腐。
他能將牛肉燒得像各種東西,就是不像牛肉。
到第八道菜時,馬回回親自捧上來,笑道:“菜雖不好,酒還不錯,各位前輩請多喝兩杯。”
獨臂鷹王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酒也不好。”
馬回回怔住了。
幸好趙無極已接著笑道:“酒雖是好酒,但若無紅袖添酒,酒味也淡了。”
獨臂鷹王展顏大笑道:“不錯不錯,到底還是你念過幾天書,知道這‘酒’字,和那‘色’字是萬萬不能分開的。”
馬回回也笑了,道:“晚輩其實也已想到這一點,只怕此間的庸俗脂粉,入不了各位前輩的眼。”
獨臂鷹王皺眉道:“聽說這里的女人很有名,難道連一個出色的都沒有?”
馬回回沉吟著道:“出色的倒是有一個,但只有一個……”
獨臂鷹王又一拍桌子,道:“一個就已夠了,這老雜毛是出家人,趙無極出名的怕老婆,屠老頭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用不著替他們擔心。”
屠嘯天笑道:“不錯,你只要替司空前輩找到一個就成了,我這糟老頭子只想在旁邊瞧瞧。年紀大的人,只要瞧瞧就已經很過癮了。”
趙無極笑道:“怕老婆的人,還是連瞧都不要瞧的好。但若不瞧一眼,我還真不舍得走,馬掌柜的,就煩你去走一趟吧。”
馬回回道:“晚輩這就去找,只不過……”
獨臂鷹王瞪眼道:“只不過怎樣?”
馬回回賠笑道:“那位姑娘出名的架子大,未必一找就能找來。”
獨臂鷹王大笑道:“那倒無妨,我就喜歡架子大的女人,架子大的女人必定有些與眾不同,否則她的架子怎么大得起來?”
馬回回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前輩稍候……”
獨臂鷹王道:“多等等也沒關系,別的事我老爺子雖等不得,等女人的耐心我倒有。”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