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璟走進乾清宮后,皇帝沒有問外面的事情,李承璟也沒有提。
父子二人對于二皇子剛剛離開心知肚明,但是誰都沒有提及此事,而是不約而同地繞開這個話題。
皇帝一手撐著額頭,李承璟看到,問“陛下,您頭疾又犯了?”
皇帝嘆了口氣,道“不費神還好些,一動腦子就頭疼。”
李承璟聽到皺眉“陛下,兒臣這便為您宣太醫。”
皇帝擺擺手,說道“不必了,老毛病了,太醫來了也沒用。這是江南分巡道的折子,你看看。”
皇帝說著撿起一本折子,遞給李承璟。旁邊的太監用盤子接住,雙手呈到李承璟面前。
李承璟拿起,翻開大致掃了一眼,里面大部分都是溢美之詞,還是對于他的。
李承璟眼神微動,放下奏折時,一切又變得了無痕跡。李承璟將折子送還給皇帝,拱手道“分巡道謬贊,兒臣愧不敢當。兒臣不過是借了圣上的光,才得眾大人高看,若不是有圣上的顏面,兒臣去江南一行如何會這般順利,更不會被眾大人交相稱贊。”
皇帝隨手把折子扔回已閱的那一堆里,老神在在地說“你不必謙虛,盛名之下無虛士,這么多臣子都對你贊許有加,連江南百姓也供奉你的長生碑,自然是你差事辦得好。這封折子呢,你怎么看?”
皇帝又扔來一封,李承璟接過來看了,發現是官彈劾皇后的。這個臣子洋洋灑灑寫了一大推,從商紂牽扯到仁宗朝懷憫太子之亡,全是在指責皇帝縱容后宮干政,楊家禍亂朝綱,謀害前皇后。如今楊家被治罪,楊甫成之女也無資格再做后宮之主,當廢后。
李承璟這次看得仔細,他其實很快就掃完了,但是還是做出逐字逐句讀完之勢,算著時間放下奏折“這人是御史臺的官,素來眼里容不得沙子,文武百官幾乎沒一個沒有被他數落過私德不檢。如今楊家之事正在風口浪尖,他瞄準了皇后,雖有無禮之嫌,但也情有可原。”
“哦?”皇帝喜怒不辨地應了一聲,問,“那你如何看?”
李承璟垂眸,斂下眸中的神色,平鋪直敘地說“事關皇后,兒臣不敢妄。為政者當公,用人當不拘一格,論功行賞也該一視同仁。處理糾紛之時,對事不對人,是非曲直,都該按律法處置。”
按律法處置,皇帝手按在折子上,沉聲說道“你還年輕,一腔熱血,銳意進取。但是世間之事不是非黑即白,為君者,看的也并不是對錯。你要知道,法外亦有人情。”
“兒臣自然知道人生在世,皆有關系,人情是禁不住的。但是盡人事聽天命,人情走動兒臣無能為力,但是既然設了律法,就該盡到法為天下至公的義務。”
皇帝有些生氣了,他面色不顯,聲色沉沉地問“那這么說,你是同意處置皇后,廢去其皇后之位的了?”
李承璟斂眸不語,但是沉默已經是表態。皇帝等了許久,不見李承璟說話,不由越發氣惱“朕本以為你慎獨穩重,沒想到你還是如此激進。為太子者,當仁,為君者,更當縱觀大局,眼里容得了沙子。”
李承璟聽到皇帝的評語,良久未動。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話說出來,必會惹皇帝不快,但是他沒想到,皇帝對他的評價竟然是這樣的。
他沉默良久,抬頭看向皇帝“陛下覺得我不夠仁?”
這樣說長子,皇帝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楊家一事,他出力最多。但是皇帝的愧疚宛如一朵浪花,在洪濤里打了個卷就沒了。皇帝依然肅著臉,說“你這些年的努力為父看在眼里,但是你太過想當然了。什么是對?什么是錯?法理即人情,順應大部分人利益的,才是對,讓大部分人不滿的,那便是錯。皇后她入宮快二十年,為朕生兒育女,主持后宮,還是你二弟的生母。論起禮法來,你也當叫她一聲母親。你們本是一家人,家里的事合該關起門自己說,搬出律法上綱上線,就太不識趣了。”
一家人?李承璟臉色沉著,眼睛深深看著皇帝“可是陛下,不久之前,您才下令將楊氏賜死,抄沒楊家財產,永不復用楊甫成和楊世隆。就連楊家的外甥女竇氏,都被您下旨褫奪封號,貶為庶民。你對待楊家的外甥女都如此絕情,為何面對楊皇后時,倒顧念起家人情義了?”
皇帝被問得惱怒,皺起眉呵道“放肆。楊家和皇后,如何能混為一談?楊家把持朝政,禍亂朝綱,當然該斬除。但是皇后嫁入皇家為妻,伺候了朕多年,怎么能因為楊家的事,就罔顧皇后多年的功勞苦勞,動搖皇后的正妻之位?”
李承璟一直靜靜地聽著,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青筋暴起。到底是快二十年的夫妻,皇帝即便不怎么喜歡楊皇后,但畢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還是不忍心讓其太過狼狽。
那他呢,他算什么?
李承璟忍不住在心中輕嘲。何其可笑,因為皇帝多年不曾廢除他的太子之位,李承璟這些年心懷感動又充滿壓力,處處以太子的標準約束自己,數年不曾有一日懈怠。可是,在他即將實現當初對母親的諾之時,他的父親,他的君主,一句話就否定了他的全部努力。
皇帝說他不仁。不仁,這是對于一個儲君,從根本上的否定。與能力無關,甚至都不需要再努力了,身為一個太子卻不仁,還有什么努力的必要。
李承璟這些年來對皇帝的感情糾結又復雜。對于父親,他天生渴望,而且外朝壓力紛紛,皇帝卻始終堅持立他為太子,李承璟私心里十分感激,越發不敢懈怠。可是站在兒子的角度上,他對皇帝是有怨的。
要不是皇帝不作為,他不至于流落在外,鐘皇后不至于無辜喪命,鐘家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多年來他就這樣感激又怨恨,渴望又克制。他不肯叫皇帝父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因為在乎,才會別扭。就像程瑜瑾,她就完全不在意,無論對程家還是皇帝,各種稱呼說來就來。
現在李承璟感到心里有一塊慢慢冷下去了,原來,他渴望多年卻又不敢接近的父愛,不過是他想象出來的虛影罷了。
在皇帝心里,他也好,楊皇后也好,不過是個符號。他作為皇帝的兒子,所以必須為皇帝賣命,皇帝說讓他停手,他就必須停止自己和母親多年的仇恨。皇帝鏟除了楊皇后的家族,最后,還讓楊皇后老老實實地做好一個正妻,不可以因為家族而生怨,也不可以因為沒有希望而怠于管理后宮。
他,楊家,楊皇后,有什么可比的,都不過是皇帝的工具罷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要滿足皇帝心目中家庭、朝廷的形象,有人逾越了,那就除掉。
在皇帝心里,他自己才是一切的中心。所有人都該沒有情感,為他所用,一起陪他演君為臣綱、父慈子孝的戲碼。
他竟然,渴望皇帝對他有感情,對鐘皇后有愧疚。真是天真的好笑。
李承璟心中變冷,語氣也慢慢透出寒氣來“陛下如今顧及夫妻人倫,那我的母親呢?她也是陛下的妻子,她就白死了嗎?”
“放肆!”皇帝大喝一聲,用力拍向桌子。內外侍奉的太監紛紛下跪,大氣不敢出。乾清宮里一時間落針可聞,皇帝怒氣沖沖地盯著李承璟,李承璟也始終筆直地站著。
最終,李承璟也沒有認錯,而是抬起手欠了欠身,說道“兒臣告退。望陛下保重身體。”
李承璟轉身走出乾清宮,身后,隱約能聽到拍桌子的聲音,還有太監一個勁規勸的諂媚聲。
他毫無停頓,頭也不回步出門外。走出乾清宮后,陽光鋪灑而下,晃得人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