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前后兩日的時間,傅侗文已經讓六小姐金蟬脫殼,也為她安排好了未來二十年的生活。尋常人是絕對想不到的。
沈奚讓護士去叫傅侗文,沒多會,房門被推開。
她和小五爺同時望過去。病房門口的六小姐,再不是當初穿著裙褂,裹著狐貍皮,在觀戲樓上笑著鬧著,從銀盤子里抓袁大頭往樓下扔的富貴小姐了。
可她看到五哥的一刻,眼里的光芒仍像個激動的小妹妹:“五哥!”
床上的小五爺,不再是當年軍校方才畢業,意氣風發的少年軍官。戎裝換了灰白的病人服,因經歷了一場截肢的大型手術,面色泛灰。可他在看見安然無恙的妹妹時,褐色的眼瞳里也滿溢了欣慰:“快,清和,快到床邊來!”
六小姐眼皮一動,淚珠兒順著臉頰滑落,幾步跑到床邊,沒等小五爺握她的雙手。她先撲通一聲雙膝跪下:“當初要不是為了我,五哥不會被送去前線……如今清和安然而歸,五哥的腿卻……”
“這不算什么,戰場上回來的,哪個不帶傷?”小五爺急得想去扶六妹,“再說這傷也和你無關的,快起來。”
“你不要動。”沈奚制止。
傅侗文也拉起了六妹:“你也不要跪了,小五的傷口不能動的,你們好好說兩句。”
六小姐抹去臉上的淚:“嗯。”
趁他們三兄妹敘舊,沈奚親自去食堂買了四人的飯食,讓他們聚在一處用午飯。
傅侗文是個格外謹慎的人,用過飯后,就帶傅清和回去了。沈奚留在醫院里,安排護士給小五爺做一套詳細的檢查。她兩小時后病房巡回來,順便從辦公室拿了定制假肢的圖冊,這都是她同學從英法郵寄回來的,她想讓傅侗臨自己選個樣子,先找人試著打造。
他們選好假肢的樣板,小五爺雙眸炯炯,對她笑。
“嫂子,”小五爺故意道,“你們醫院結婚是不給休假的嗎?”
沈奚一愣,臉紅著笑:“好像是有……我不太了解。”
她前日離開醫院是未婚,今日回來就是結婚的女人了,連她本人都沒適應這情況。
護士推門,說是有電話找沈奚。
她出了病房,對方驚喜地問說:“沈醫生,打電話來的人說,是你的先生。你何時結婚的,竟然我們全院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
“是在昨天,沒來得及告訴大家。”
沈奚沒應對經驗,在對方連連恭喜里,只會不停點頭道謝。
電話是接到醫院值班室的。
值班室里,年輕的住院醫生在和護士閑聊,無線電開的哇啦哇啦響,震得空氣都在發顫。沈奚一進去,那個住院醫生就識相地關掉無線電,和護士低聲道別。空氣里全是戀愛的味道,沈奚佯裝瞧不懂,拿起聽筒,倚靠在窗邊,喂了聲。
“等你來,聽了許久的曲子。”他的聲低低的,像人在耳邊說話。
她手捂著聽筒,小聲說:“你倒是聰明,知道把電話接到值班室找我。”
他道:“是想到你一個大忙人,不會在辦公室里閑坐著。”
“不是說晚上就來接我嗎?打電話是有急事?”她問。
護士翻著報紙,裝聾作啞。
“是有點變化,和你提前打個招呼,”他說,“翰家老二已經把火車安排了,黃昏時走,我要先去送清和,趕不及接你回家。”
“這么快?”也太急了。
“碰巧有車北上,”他說,“運氣好。”
“那,你替我和向六妹告別。”
“好。”
靜悄悄的,沒人先掛電話。“你忙去吧。”她不得不催促。
小護士在,她也不好說別的。
電話線路里的雜音,伴著他的一聲笑,傳到耳邊。
“我也要忙去了,”她輕聲說,“這是值班室的電話,不好一直占著線路。”
“好。”
傅侗文掛斷電話,身旁的萬安已經給六小姐整理好皮箱子。
六小姐為掩人耳目,換回婢女的衣裳,由下人們拿走皮箱后,跟傅侗文上了他的轎車。到車站,是日落西斜,殘陽如血。
因為要運送金條,翰二爺包了兩節火車去南京。他今天早晨酒剛醒,忙活一日下來,人憔悴得不行。他摘了眼鏡,對傅侗文抱怨:“昨夜里不該喝多,頭疼得緊。”
他囑人把六小姐行李搬到車廂里:“你們兄妹倆再說兩句。”
閑雜人等避開,留傅家兩兄妹在站臺上告別。
“三哥也沒什么多余的囑咐,你大了,要學會照顧自己。”
六小姐心中像裝著事情,猶猶豫豫的。
“有什么要說的?”傅侗文看出她是滿腹的話。
“是有一件事,”六小姐在猶豫,要不要講,“我這兩天見到三哥都想說,可又怕不是真的,怕影響你們那一房的關系。”
“如果有事,你只管說,三哥自會去求證真假。”
“我母親病逝前說,”她抬眼,看他,“我哥哥當初被人綁走……就是大哥做的。”
能被六小姐直接稱為“哥哥”的人,只有早已離世的傅侗汌。
傅侗文頓住了,停了好一會也沒下文。
六小姐一鼓作氣地說:“哥哥自盡后,有幾年父親很寵愛我母親,也是在那段日子母親在發現了這件事,但苦于找不到線索,也無人可說。后來她病重,想在臨死前向父親問個明白,”六小姐聲音微微顫抖著,“她說父親當時很是震怒,卻也在心虛,父親說那是意外,他讓我母親不要為一個死了的兒子,害了還活著的人。母親說,她和父親做了三十年夫妻,不會看錯,也不會聽錯,父親是已經承認了。”
六小姐哽著聲:“三哥,我不是要你為我們這一房討什么公道。母親和哥哥早不在了,公道討回來能有什么用?我是想要你能提防大哥,不要像我哥哥那樣枉死。”
在外人眼里,傅侗文和傅家大爺終究是一母所生,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會真的反目成仇。傅清和猶豫到此時,也是顧慮這一點。可她更怕傅大爺沒人性,會害了傅侗文,還是在臨行前,把母親的遺說了出來。
“侗文,要走了。”翰二爺在車窗里說。
六小姐看他不說話,難以安心。
“三哥聽到了。”傅侗文說。
六小姐兩手握他的右手,淚眼模糊,舍不得上車。亂世離別,每一次都可能是永別。
“去吧。”他說。
六小姐被兩個男人扶著,登上火車。
汽笛鳴笛,車緩緩駛離。車輪與軌道接口撞擊的巨響,震動著大地。
橘紅的日光照著車身,照著站臺,也落在了傅侗文的臉上、肩上。他的五官在這層光里油然立體了,眼底的情緒沉寂著,如一潭死水。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侗汌,你終究還是借你母親和妹妹的口,告訴三哥真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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