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慶項咕嘟咕嘟倒香油,另外一個自力更生開紅酒,技術太差,萬安瞧不下去了:“七爺,您交代一句就好,別糟蹋我們家三爺的好酒了。木塞爛了,回頭怎么收啊。”
“嘿……爺我替你干活,還被你教訓啊?”
大伙笑。
開了紅酒,傅侗文親自給在座的人倒了一點:“昨晚喝得多了,今夜就這樣吧。”
“那不行,”不滿的人擼起袖子,“來,有好酒都上來。”
“他身體不好,要少喝。”沈奚脫口而出。
“嫂子別急,他不能,我們能啊。”
在笑聲里,戴眼鏡的仁兄舉了杯,對沈奚敬酒:“今日也隨侗文這里的輩分,叫你這姑娘一句嫂子。”
“叫三少奶奶,這個好聽。”傅侗文剝著鹽焗花生,隨口道。
沈奚在桌下踢他的皮鞋,他咬著花生米,躲閃開。
“好,三少奶奶。”
沈奚端了酒杯,立身和她碰杯,她剛要喝,被對方壓下杯口:“嫂子喜歡珍珠?”
沒來由的一句,她今天并沒帶任何首飾。
沈奚不太放心地摸了摸耳垂,也是空的:“嗯,是。”
“這樣啊,”傅侗文右側的人擊掌,大笑,“找到源頭了。”
“我就說,一定是為了女人。”
沈奚越發莫名,偏傅侗文鎮定自若,啪地一聲輕響,捏破花生,一低頭,笑著剝。
搞什么名堂?
“嫂子是不知道,咱們傅家這位三爺,過去兩年把北京城能見到的、值錢的珍珠都收走了,”有人為她解惑,“是——無所不用其極,手段卑劣至極啊!”
“我們都知道,是為了個女人,”戴眼鏡的仁兄接話道,“今日得以解惑,死也瞑目。”
“那萬一不是我呢……你們不是問壞事了?”
“不可能的,一定是嫂子。”
“前些日子我在北京,問過徐老四,他說了,當年在廣和樓的送錢局里,嫂子就露面了。”
傅侗文喝紅酒,吃花生,好不自在,任他們追溯過往。
沈奚臉皮薄,默默地喝了兩口紅酒,在大伙你一句我一句里臉愈發熱。這些男人都比她大不少,一口一個嫂子叫得順,拿著珍珠的事說,你來我往地逗他們。
最后傅侗文拍拍手上的細碎:“差不多就可以了,也就今日不和你們計較。”
“三哥這是護內了。”
“侗文啊,你也就結婚這一回,還是新式的,讓我們消遣消遣怎么了?”
“酒都給你免了,你也差不多就可以了。”
傅侗文也無奈,客是他請來的,新人喜宴都要被刁難。
幸好男人們的話題多,不會只盯著這一處,后來話題轉到別處了。
“你們兩個倒是來個新式的儀式啊,”大家覺出少了個環節,催促說,“至少要抱抱吧?象征式的。”
傅侗文把她的手拉過去,兩手合握在掌心里。
這意思是,握握手就算了。
原本是示意性的,可這一握握了許久,傅侗文彷若無人地望著她:“這算禮成了。”
她輕“嗯”了聲。
兩人在燈下,相視而笑,真有一點儀式性似的。
她掙了兩回,傅侗文終于放手了。在座的每個都娶了好幾個姨太太,卻和沒見過世面一樣,鬧得厲害。譚慶項不喝酒,只負責做菜,后來鬧就鬧得兇了,他這個廚師很不安分,添油加醋著起哄,把在座的全灌醉了。滿滿擠了一屋子的人,橫七豎八地沒地方躺,萬安一邊抱怨著,一邊把新曬的竹席鋪在地板上,伺候諸位少爺休息。
“這兒就不用你了,新郎官,”譚慶項拿了筷子,填補自己的胃,“上去吧,洞房去。”
罷拖長音一聲嘆:“好生羨慕啊,你個天煞孤星也有老婆了。”
傅侗文拍拍他的肩,沒安慰。
沒什么好安慰的,不過是自己看不開,為自己作了個繭。
他們回到房間里,書桌上銀色的小碟子里裝滿了糖果,還點了一對紅蠟燭,床上的被褥來不及買新的大紅色了,也是挑了接近的顏色。是喜房的樣子。
“簡陋了點。”傅侗文打量著。
“天天睡在這兒……還做什么表面文章啊。”她嘲笑他。
“三哥剛要給你做點表面功夫,讓你一說,倒是進退兩難了。”他笑。
要做什么?
傅侗文牽她的手,讓她在床邊沿坐下。沈奚見他神秘地笑著,心想他今天笑得真是多,這樣想結婚的好處還真是大。傅侗文把電燈撳滅,在黑暗里摸到床頭壁燈的開關,打開來,屋里暗了不少。“你來,坐左邊一些。”
他彎腰到地上,右手到床下,拽出了一個皮箱子。
兩支蠟燭頂端的燭火在夜風里搖蕩著,如同她的心。
皮箱子在她腳尖前,敞開了。里頭是一個個精巧的銀制珠寶盒,全是一個樣式定做的,傅侗文憑著印象將其中一個中等大小的拿到手上。
他單膝跪地,如同西方騎士追求公主的姿態,面朝她,抬了銅扣,開盒。
金色珍珠的項鏈,同式樣耳夾,比游輪上送她的要大,每一顆珍珠都有拇指蓋大小。
東面壁燈,西面紅燭燭火。
他們像在密室內分享無價之寶的一對小夫妻,帶著喜悅的心情,保持著安靜。只是她的心,隨項鏈上變幻的珠光,也在起伏變化著。
“三哥不是個奢侈的人,唯獨買這一箱子不手軟,”他低聲說,“因為是給你的。”
“可你到上海前……和我都還沒聯系。”
那些賓客們說,這都是過去兩年買的,那時的他怎會想到,會和她重溫鴛夢?
他默然,過了會才說:“你是從傅家出去的,真要跟了別人,我也不能讓你家得像個沒家的孩子。假若我娶你,這些是聘禮,別人娶你,這些就是嫁妝。”
沈奚心酸,眼也酸,低頭,用手背壓自己的眼睛:“你不要騙我今日哭。”
傅侗文把首飾盒扣上,放到她手邊,兩只手在她眼下,一左一右地抹去她的眼淚。如同當初在胭脂巷般,低聲笑說:“怎么就喜歡在過年和結婚的喜日子哭?”
罷,輕聲取笑她:“還是個孩子。”
他眼里有紅燭,有窗外的夜空,她被他看著,總覺自己不止是身處新婚之夜。她也是歸家的燕,山遙水遠地找到他,找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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