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地方,老板也不會想讓他們擦玻璃。
隔著窗子,能看到街對面的店口,金短發的男店員也在玻璃門內,在摘棕樹上掛著裝飾物。今天是三十一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一輛車駛到店門口,下車的是個黑發男人。
沈奚握著抹布的手停下來一秒,復又用力擦了兩下玻璃,想看清入店的那個男人。太像是傅侗文身旁一直跟著的譚醫生了。沒多會兒,男人推門而出,果然是他。
那車上的,一定是傅侗文。
沈奚將抹布丟到水里,端著盆到洗手間去,將臟水倒了,來不及洗干凈水盆就丟到了水池下。收收整整,緩了口氣,這次再不能像上回那么狼狽了。如此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才將拖鞋換成了高跟皮鞋,去一樓。
可人才走到半途,就聽到門口有了爭執。
沈奚飛跑而下,看見身著黑色呢子西服的傅侗文立身在廳堂,回身看門口。起爭執的是他的仆從和一個青年學生。那青年手握成拳,想要和傅侗文動手,卻被少年擋著,身后又有兩個中年仆從阻攔,被三人活活困在了門廊間。
“陳藺觀?”沈奚錯愕。
“我先不和你說,沈奚,”陳藺觀掙扎著,指傅侗文,“這個人,我要和他說。”
傅侗文單手取下黑色的帽子,
看向沈奚:“你認識他?”
“是中國留學生,也在學醫,”沈奚聲音低下來,“陳藺觀,我信上和你提過。”
傅侗文想是記起了這個人,沒再和他計較:“將人請走。”
他掉轉頭,上樓去。
“傅侗文,”陳藺觀大喊,“你不認識,我認識你,我父親煤礦公司的股票都送到你家去了,你和你父親,不,是你!是你用了手段,讓我父親交了辭職書!你搶走了我父親的所有公司股票!”
傅侗文腳步未停,甚至面上都無甚波動,和沈奚擦肩而過。
外頭有雪,他的皮鞋底踩在地板上,留下數個足印。
少年見傅侗文上了樓,推開陳藺觀,手指幾乎戳到他臉上:“你若還想回國,就對三爺客氣些!”說完,跟上了傅侗文的腳步。
因為沈奚說認識他,少年經過沈奚身旁,對她也是冷剜了一眼。
沈奚被瞪得沒有脾氣,忐忑看了眼樓上。
直到兩個中年男人將陳藺觀一左一右拽出門廊,她才回過神來,跑出去。
因為傅侗文用了一個“請”字,中年仆從也沒動粗,將陳藺觀推到街上,作罷。
“陳藺觀,你剛才太過分了。”沈奚低斥。
“你和傅家有交情嗎?沈奚,你竟然和傅家有聯系!”陳藺觀馬上握住她的雙臂。
沈奚無措地看四周,街道對面的店門口,那個金發店員都在望著他們。
“是,對,”她急聲反駁,“同你有關系嗎?你有什么權利在我家罵他?”
“你是他什么人?”陳藺觀抓到癥結。
沈奚被問住。
“傅家一家人非奸即惡,又是北洋軍一派!那個傅侗文仗著家里勢力,強要了多少公司股票?你知道嗎?他逼得多少搞實業的人傾家蕩產,你知道嗎?”
沈奚聽得耳朵里嗡嗡作響,使勁推他:“你走吧。”
一輛馬車行駛而過,駕車的人和車上的小姐都在張望他們兩個爭吵的人。
她對傅侗文的過去一點了解都沒有,除了救過她,除了資助婉風和顧義仁,沒人給她說過這些話。所以她沒法子替他辯解,可她聽得心里有氣:“還有!你記住,lancet就是他帶給我的,你平日去看人做外科手術,塞給人家的錢也是他的!”
陳藺觀被她的話壓住,臉漲紅了,眼睛急得發亮發紅。他從懷中掏出了報紙包裹好的雜志,倔強地丟去了地上:“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
雜志從報紙里滑出來,落在泥濘的雪水里。
沈奚一把將陳藺觀推開,將那幾本雜志撿起來,頭也不回地跑回公寓。
“沈奚!”陳藺觀沖口而出,叫她。
門口的仆從將他攔在外頭,絕不給他再進半步的機會。
沈奚抱著雜志,從客廳跑上樓。
到二樓樓梯口時,傅侗文正站在走廊盡頭,右手插在西褲的口袋里,在看窗外。
他端著一副公子哥兒的身架,和那日他的那些朋友一樣,看上去對每個人都和和氣氣,但其實,他們的“和氣”是居高臨下的,帶著看戲人的慈悲和冷漠。
你以為你能入得他們的眼,或許你只是一個任他們品評、看賞的戲中人。
傅侗文聽到她的腳步聲,回過頭來。
離得遠,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方才,對不起。”
傅侗文像不領情,聲音里有一絲絲不悅:“為什么替別人道歉?”
若不是因為他,陳藺觀也不會認得這間公寓,更不會有今日這場飛來的沖突。沈奚抱著雜志,還在心疼著,不敢讓傅侗文看到被弄臟的封面。這是被妥帖收藏在他的行李箱,遠渡重洋送到這里的雜志。海上顛簸,長途風雨都沒讓它們有任何損傷。可偏就在她住得公寓門外,如此輕易就被糟蹋成這樣子了。
四面楚歌,雖然敵人只有上帝一個,但她覺得此時此刻,全世界在和她為敵。她是被逼退到水邊的西楚霸王……
或者是虞姬……又沒那么美。
“去換身衣服。”他說。
沈奚順著他的話,低頭看,原來衣裳已經被雜志上的泥水弄臟了。
原來,他早看到了臟了的雜志。
她低著頭,頸后被壓了千斤重,不做聲。
傅侗文倒對這個不氣不惱,他對外物一貫沒什么情感,更何況只是幾本雜志。
“今天不用做功課,是不是?”他問。
“嗯。”她聽到自己回答。
“我們去過新年。”
“去哪里?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嗎?”沈奚望向他,因為想要彌補剛才的事,愈發緊張,“可我沒什么好衣裳,怎么辦?去的地方,或是要見的人對你很要緊嗎?”
傅侗文在她一句句追問中,終于笑起來:“去一個,沒人會注意到你和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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