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他進屋至今,都沒有看到半個伙計的人影,就連其他客人都沒有。
磐安靜得像一座死城。
“生意難做,發不起工錢,只能辭了。”掌柜搖頭嘆氣,模樣看起來比上回更憔悴了。
衛斂聰明地不再多問。
掌柜炒了幾道家常菜,親自端上桌,大概是許久沒見過人,嘴里絮絮叨叨的:“郎君也看到了,這些時日通常好幾天都不來一個人。上回的伙計——小杜,他被征兵去了。那孩子才十六歲,平時連廚房那大勺子都拿不穩,只能端端盤子。性子也乖,連跟人打架都不會。他怎么能拿得動槍呢?怎么打得過人家呢?他家里還有一個娘要人照顧……”
掌柜說到這兒,眼睛有些紅。他發了會兒呆,又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匆忙揩了揩眼角:“郎君見笑了。老頭子一個人久了,見了人就想說話,不覺說多了。”
衛斂輕輕搖頭:“無妨。”
“在下一個人在路上久了,也想聽人說會兒話。”
他順便吃了口菜,筷子幾不可察地一頓。
……掌柜大概是上了年紀忘性大,鹽多放了幾回。
衛斂不動聲色,繼續吃了下去。
“那敢情好。”掌柜看著有點高興,“許久沒人陪我這個老頭子嘮嗑了。上回您身邊的那位郎君呢?好像是戴面具的那位?是您弟弟罷……這回怎么沒一起?”
衛斂垂眼:“他也去參軍了。”
掌柜忽然變得有點僵硬。
衛斂見狀,立即換了帶有楚國鄉音的話道:“我是楚人。”
掌柜神色這才緩下來。
在這秦楚邊界南來北往住客棧的,半數以上是秦人,不然這段日子也不會這么冷清——還不是因為秦人都不來了,來了也不會得到好臉色。
他就怕那位是秦兵,不管怎么說,他們現在可算是仇人。
既然這位郎君是楚人,那位與他一起的,想必也是楚人了。
掌柜放下心來,安慰道:“這打仗嘛,家家戶戶都要出一個男丁。郎君放心,你弟弟一定能夠平安歸來。”
衛斂淡笑:“嗯。”
……姬越可不是什么大頭兵。
他家那位參軍,叫御駕親征。
“這日子也不知何時是個頭。”掌柜嘆氣,“我發妻去的早,沒留下個兒子,我是有點把小杜當孫子看的。也幸好老頭子我沒親孫子,小杜去打仗,我這心里就空落落的。這要是親孫子,那得多難受。”
戰爭苦的是百姓。離別的不只是他們,天底下還有千千萬萬戶人家,因此妻離子散,甚至陰陽相隔。
衛斂堅信他和姬越會在不久之后重逢,只是要暫且先度過面前難關。
可是有太多人……他們再也無法重逢了。
光是聽掌柜寥寥數語的講述,就可以窺見一角戰爭的殘酷。
衛斂突然道:“如果君王無能,老人家,您介意換一個賢明的君主么?”
掌柜一愣。
“郎君這話……太大膽了。我可不敢回答。”
“掌柜放心,這里只有你我二人。”
掌柜猶豫了很久,然后道:“陛下他……貪戀美色,昏庸無道,誅殺賢良,早已讓百姓寒心失望,大家積怨已久。他就不配……”
剩下的話他不敢說下去,只是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其實咱們百姓,不在乎上頭做王的人是誰,姓什么。只要能讓我們吃飽穿暖,不用再日日擔憂外人打進來,是個明君,我就認他。”
衛斂聽罷,良久,說了一個字:“好。”
那時候掌柜并不知道,衛斂的一個“好”字,有多重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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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越不喜歡打仗,衛斂也不喜歡。
可他們不得不做,不得不為此手染鮮血。衛斂知道自己即將做的是什么,或許會被冠以叛國的名號,或許會遭到楚國子民的唾罵,或許終其一生都會被楚史刻在恥辱柱上。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非功過是由后人評說。他只活在當下,他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戰爭本身,而是為了和平到來。
他比任何人都想更早結束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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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七,楚國,良城。
良城是楚國的王都,最近全城戒嚴,提防有秦國的探子混進來。城門口的排查極為細致,一有可疑人物就立即逮捕。
今日城門口仍是排起長隊,忽聽一陣馬蹄聲,一名戴著斗笠的白衣青年策馬而來,直接越過一道檢查關卡。
守城士兵立即喝止:“來者何人?速速下馬報上名號!”
排了許久的路人們也不滿道:“就是,到后面排隊去……”
青年勒住韁繩,摘下斗笠,眉眼精致薄冷,連著聲音也如雪清冽:“公子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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