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和灰狼三兄弟何其幸運,若是那些傭兵對狼保持了足夠的警惕,一開始就戴著頭盔,沿著河道搜索,難保自己不會被發現。
對對方了解得越多,卓木強巴就越是不安。
防彈衣、電子頭盔、主武器、短槍、單兵雷、閃爆彈,還有什么是他們沒有的?
卓木強巴再看看自己,自己有土弓,有飛來骨,還有爛得像乞丐裝的鹿皮大衣和藤甲,憑這些裝備和傭兵對抗,似乎有些棘手。
這次能一次解決掉五個傭兵,除了有岳陽的幫助外,也有極大的運氣。
不行,得想辦法把傭兵的裝備奪過來!卓木強巴從懷里摸出沉甸甸的單兵雷,就用這個雷,讓他們也嘗嘗痛苦的滋味。
岳陽,不會就這么白白地犧牲掉。
卓木強巴站起身來,詢問大狼:“去淺水灣看看吧?”
大狼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卓木強巴這才發現,大狼似乎受了傷,三條腿走起來一跛一跛的。
小狼用鼻頭輕輕拱著大狼的傷處,像是在為它按摩,又像是想嗅出它傷在什么地方。
卓木強巴蹲下身來,問道:“你沒事吧?”
大狼平靜地轉過頭來,仿佛讀懂了卓木強巴的關切,眼神中竟含著和藹的笑意,似乎在告訴卓木強巴:“我還走得動。”
卓木強巴細細地檢查了大狼的傷口,后腿有些擦破皮,似乎被什么東西砸傷的。
他并沒聯想到單兵雷的事,只以為大狼是在爆炸中受的傷,看起來似乎沒什么大礙,但是大狼年紀大了,恢復起來可能需要一段時間。
雖然大狼受了傷,但他們在迷霧中走的是直線,遠比莫金他們沿河而行快得多,沒多久已看到河水由清澈轉為暗紅,淺水灣,已經變成一個血潭了。
卓木強巴清楚,剛才那巨大的聲響足以傳到這個地方,一定會引起莫金的注意,以莫金的小心謹慎,他肯定會去查看,但他不會把所有人都帶走,這里還有留守的傭兵。
卓木強巴制訂了一個計劃,但要實施起來實在有些麻煩。
首先,他要說服大狼同意進行這個計劃,好不容易大狼同意了,他還要想辦法讓小狼和二狼理解他這個計劃。
在卓木強巴連比帶畫加咆哮地反復闡釋下,說得口干舌燥之后,小狼總算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接下來,就看小狼的了。
平臺邊緣,莫金和索瑞斯終于看到了那個坍塌的缺口。
此外,莫金只找到一些肉粒,也不知道是誰的了。
索瑞斯帶著一絲看戲的表情看著那個恐怖的缺口,沉緩道:“看來,不是掉下去了,就是被炸得粉碎了。”
莫金冷冷地命令著傭兵:“給我找!所有可疑的線索都不要動,直接向我匯報!”
他站起身來,走到和索瑞斯同樣靠近缺口邊緣的地方,有些不解道:“那可是六個全副武裝的偵察兵,什么生物能造成這么恐怖的襲擊?
還有岳陽呢,我不相信他們全都死了。”
索瑞斯沉吟了片刻,道:“剛才的爆炸,是單兵雷吧?”
莫金點頭道:“只有它才有這么大的聲響,閃爆彈也不可能傳那么遠的距離。”
索瑞斯道:“如果是早已布置好的單兵雷,會炸著他們自己么?
要多少單兵雷,才可以把平臺從這個地方炸塌呢?”
他又看了看平臺坍塌的邊緣,那個三角形截面的最里面,已經有大約三四米的厚度。
莫金旋即明白道:“是大量單兵雷集中在一起被引爆了。”
只有那樣,才有足夠的威力炸掉平臺的一角。
至于引爆的原因,自然是那個傭兵死了,只是那個原因,卻是不能說的,暫時不能。
傭兵們畢竟還是有了發現,趕緊通知莫金和索瑞斯前去查看。
索瑞斯看過之后道:“狼。”
莫金道:“有多少?”
索瑞斯搖頭,表示無法從這些紛亂的印痕中辨認出狼的數量。
莫金暗想,一定很多,非常非常多,以致他的偵察兵會全軍覆沒,不過他仍不相信,連岳陽也會死。
“那小子,終于抓住個機會,可以名正順地逃走了,還是放心不下你的強巴少爺吧?”
莫金暗想。
不多時,傭兵又發現一個東西。
索瑞斯將那骨片一般的東西捏在手中,約一寸長寬,他清楚,這是一塊哺乳動物的胸骨,或許是人的胸骨,令他好奇的是那骨片正中偏上的那個洞,一個錐形的洞。
莫金將食指放入那個洞中,奇道:“這是什么東西造成的?”
索瑞斯咧嘴道:“應該是某種生物的牙齒,大型生物!”
索瑞斯別過頭對莫金道。
“有多大?”
莫金聽出了索瑞斯的外之意。
狼和那種大型生物在一起,估計才是導致這次小分隊全部殞滅的原因。
索瑞斯道:“這個洞,大約是狼牙的五倍,那個生物,最少是狼的五倍大小。”
正說著,一聲悶響,又像一個氣球被吹破,“乓”的聲音隱隱傳來。
索瑞斯面色大變,連莫金也來不及招呼,返身而行,道:“狼去了營地,我先回去看看。”
莫金則愣了愣,自自語道:“調虎離山?
狼有這樣的智慧?”
回家
淺水灣。
最先聽到異常的是兩個取水的傭兵,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發出的聲音,也不相信有什么東西敢于襲擊大本營,身后可有近兩百名全副武裝的同伴。
兩名傭兵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膽子也大,那響動又極近,于是他們手中沒有槍械也前來查探。
看著木樁下晃動的身影,其中一人道:“像是個小鹿崽。”
另一人咂著嘴道:“那可太好了,昨晚還沒嘗夠味呢。”
近了,兩人眼前一亮,前方匍匐在樹樁中的,竟是一頭狼,看起來似乎受了傷,蜷伏在地,微微地抖著,看著兩名傭兵靠攏,似乎更怕了,眼神中流露出驚惶之色,想跑又跑不動。
前面那人道:“看來,是索瑞斯的藥起作用了,它是被味道吸引到這里來的。
要把它捉住,咱們就立大功了。”
后面一人道:“小心點,別嚇跑了。”
躲在另一旁的卓木強巴不由皺了皺眉頭,他希望小狼能引一兩個有武裝的傭兵,但是眼前這兩人空手而來,或許腰間有短槍,只是看不清楚。
小狼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般,可憐兮兮地望著兩名傭兵,準確地說,是望著兩名傭兵的腳下。
但那兩名傭兵運氣實在極好,竟然先后從單兵雷上跨了過去,一個都沒踩到雷。
小狼朝卓木強巴的方向望了望,似乎想問卓木強巴該怎么辦。
可卓木強巴和大狼他們伏在霧里,動也未動,只聽身前一人道:“來吧,寶貝,讓我捉住你!”
另一人道:“小心它咬你啊,你沒聽說嗎,這里的狼可不一般。”
前一人道:“瞧它那可憐樣,肯定傷得不輕,想咬我……”
話音未落,忽然小狼翻身而起,那靈敏的動作,哪里像受了半分傷?
而此時它的目光也森寒起來,頸毛聳立,露齒而笑,作勢欲撲,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殺意。
距小狼最近的那名傭兵一驚,猝然不及,下意識地往后大退兩步。
小狼一看,踩上了!沒有絲毫猶豫地復又趴下,甚至抬起了兩只前爪,先把耳朵捂住。
旁邊一人還未回過神來,心想這唱的是哪一出?
突然耳邊轟然巨響,仿佛整個地面都在戰栗,他便傻愣著,眼睜睜看著自己那個同伙,像枚火箭一般被發射到了半空,腰際以下,雙腿全無,血像下雨一般撒落;跟著,才發覺自己也在向一側飛翔,巨大的撞擊力作用于身體的疼痛傳達到神經中樞,他難以扼制地慘叫起來。
而此刻身在半空的傭兵,身體其余部位也炸裂開來,就像半空放了個煙火,四分五裂,血肉如散花般飛濺。
卓木強巴遺憾地嘆了口氣,這個結果比他預想的要差多了。
大狼已在招呼小狼回來,馬上隱入了迷霧之中。
那名沒死的傭兵一路慘叫著跑回營地,想通知同伙。
其余傭兵早已聞聲而至,只見那名同伴渾身是血,驚恐萬分道:“狼……狼來了!”
營地一陣騷亂,大部分傭兵趕到出事地點。
卓木強巴和灰狼三兄弟正是利用這個機會,繞到營地的另一側,他們要親眼看看,自己的糧倉究竟變成什么樣了,他們還懷著一絲僥幸。
映入他們眼中的只是一片光禿禿的樹樁,無數堆黑色的灰燼伴隨了了青煙,巨鹿的尸塊碎骨混雜著血水淌了一地,將紅褐色的巖面染上斑斑黑點,除了那些依然挺立的帳房在風中布卷如波,整個兒就是一派戰后硝煙未散的凄迷景象。
別說巨鹿,連根稍顯完好的巨鹿骨頭都沒有。
小狼長聲輕鳴,抬起頭望著卓木強巴,眼淚汪汪地嗚咽著:“阿嗚骯,我們的糧倉沒了……”
卓木強巴的手垂在腿邊,拍了拍小狼的腦袋,還未來得及安慰,大狼已經發出警告,敵人朝這邊運動過來了,他們退回霧中。
那些傭兵不敢追離河道太遠,在附近巡察了一番便回去了。
卓木強巴和灰狼三兄弟放慢了步伐,他能感受到大狼蹣跚的步履中透出的那一絲迷茫……糧倉沒了,又該去哪里呢?
是啊,又該去哪里呢?
卓木強巴看著茫茫大霧,只覺得四周山巖雖多形,放眼望去,卻是死一般的冷清。
那一群巨鹿被那淺淺的水灣和唯一的叢林吸引至此,再被冰雪所困,按灰狼三兄弟的食用量,至少可以挺過半年,或許明年熱一些的時候,又會有別的生物群過來。
但是如今,那里什么都不剩了,一夜之間,叢林被砍光了,巨鹿被屠戮殆盡,清澈的雪水變做血污之潭,只有那群拿著現代武器的人,才能做得如此徹底,如此干凈。
灰狼三兄弟將不得不離開自己的領地,重新去尋找食物之源,只是在這嚴寒的霧中,哪有那么容易找到食物。
這天晚上,灰狼三兄弟沒有回到狼穴,它們討論了很久,似乎在決定十分重大的事情,其間有幾次提到阿嗚骯,但卓木強巴還不是十分明白它們討論的內容,然后,它們一路向北,沒再折返。
當夜在露天休息,卓木強巴將飛來骨當做一方瓷枕靠著,灰狼三兄弟蜷伏在他兩側。
卓木強巴不知道灰狼三兄弟商討出什么樣的結果,也不知它們會把自己帶向何方,他只是在想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
岳陽的突然出現和離去,把他一下子又帶回了文明的社會,同時令他明白,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還有呂競男,還有亞拉法師和敏敏,他們也還在這層平臺的某一處游蕩,這些,都是自己無法割舍下的。
可是,自己又該怎么辦?
莫金那些為數眾多的傭兵,那樣的武器和裝備……直到深夜,一絲倦意襲來,卓木強巴才不安地睡去。
“孩子,你要去哪里?”
父親的語調永遠是那么平穩、安詳,卻透露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決定了,出去闖一闖!”
年輕的強巴熱血方剛,如斗雞般與父親對峙著,而他自己知道,他需要種種形體上的動作和加大音量,來掩飾內心的怯懦,表示自己可以和父親的無上權威相抗衡。
“你真的想好了?”
父親的語調勻速,音量也不見加大,只一個簡單的疑問,卻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將強巴包裹住,令他僵硬、出汗。
“是的!”
強巴的聲音更大了,仿佛要沖破這牢籠般的桎梏,他一定要出去,去他向往的地方……“我想好了,我要證明,我自己,也能在這個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外面,究竟是指哪里?
外面,又有什么?
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他要的,是自由。
他覺得待在這個家里,仿佛有無形的東西束縛著自己,令自己的想法得不到體現,他想要證明,他是他自己。
他已經不想做那個長輩說什么,自己就照著做的強巴拉了,他要自己控制自己,選擇自己的道路,甚至是有些沒有任何道理地,就是想離開父親母親,闖出一片天下。
十來歲的男孩子,往往有著叛逆的沖動,所不同的是,強巴決定將這種沖動付諸實踐,而他的父親,德仁老爺竟是……允了。
直到強巴帶著雀躍的心情,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李,才有了父子間臨行前的這次談話。
德仁老爺微微笑了笑,證明自己?
證明存在?
雛鷹長大了,渴望振翅高飛,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
接著強巴的話,他輕輕問了句:“你為什么要證明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呢?”
強巴張嘴結舌,打個了突。
德仁老爺也不強求,只道:“出門在外,多加小心,凡事……三思而行,無論是否安頓,不要忘了給你阿媽寫信。”
他緩緩轉過身去,停了停,補充道:“我剛才問你那個問題,一路上好好想想。
生命因何而存在?
人類因何而存在?
作為一個人的你,又是為什么活著?”
阿爸側過頭來,那張慈父的面孔帶著一半期許,一半猶疑:“你不要去刻意追尋答案,或許你一輩子也未見得能找到答案。
我只希望,當你陷入迷茫的時候,不妨想想這個問題,它對你的一生,將有極大的幫助。”
望著父親的背影,強巴想的是:“這算什么問題?
離我將要面臨的生活,也太過遙遠了吧?”
但事實上,強巴已不知不覺開始思索,自己這一生,究竟是為什么而活著?
直到后來,他認為自己找到了答案,再后來,又陷入了迷茫,又開始尋找答案……
往事歷歷,卓木強巴睜眼時,卻見天際一團墨黑。
自打遇見灰狼三兄弟連續做夢之后,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做夢了,而且如此清晰,連父親的聲音表情都一絲不漏地重現在夢中。
卓木強巴看著一團漆黑的空間,不由又開始想:“我究竟,是為什么而活著?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為何而來?”
然后,他看見小狼睜開那雙橙黃的眼睛,打量著自己,他第一次開始認真地思索父親提出的前一個問題:“人類,究竟是為什么而存在……”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索瑞斯看著被炸成碎屑的傭兵,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而莫金早已鐵青著臉去看那名被炸傷手臂的傭兵,一是聽他詳細訴說當時發生的情況,二是幫助那名傭兵把連體服脫下來。
過了一會兒,莫金面有恨色地走過來,對索瑞斯道:“難以置信,我不信這是狼能做到的。
要知道,單兵雷上有幾個按鈕操作,錯了一步都不行,你認為狼能做到?”
索瑞斯笑吟吟地解釋道:“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我們的士兵安好了單兵雷,卻被狼發現了,被轉移到他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就像捕獸夾一樣,狼對這種活兒,是很在行的。”
莫金兀自不信道:“從河道盡頭到這里,就算直線距離,恐怕也有十幾公里,一路顛簸,居然能保持不被引爆?”
索瑞斯道:“誰知道呢。”
莫金又道:“既然它們就在這附近,為什么你召不來?”
索瑞斯面色沉重道:“我說過的,這里的狼不能以常理度知,它們似乎對我們的行為已經產生了仇視心理,再強行召喚,恐怕會起到反效果。
最近這段時間,我們還要當心狼的報復行為。”
“報復行為?”
莫金瞪大了那雙湛藍色的眼睛,眼里滿是驚疑。
索瑞斯無奈道:“你也聽到了,那么巨大的聲響,我們的偵察傭兵肯定和狼發生過激烈的交火。
狼的記憶力比狗好,它們會記得,是什么物體、用什么樣的東西襲擊了它們。”
“噢,狗屎!”
莫金咒罵著,板著臉回營地去了。
馬索知機地跟了上去,好似在輕輕嘆息:“索瑞斯大人的能力,應該不止于此吧。”
莫金身形頓了頓。
馬索不再語,他跟著岳陽也學會了一些,知道有些事情只需要恰如其分地一點,點到為止。
第二日清晨,灰狼三兄弟朝著北上的方向,迤邐前行。
卓木強巴不明就里地跟在后面,見它們走得決絕而堅定,沒有絲毫回頭的意思,莫金等人,應該被遠遠地落在了后面。
卓木強巴不知道該怎么問,只能在休息時指著霧的一端,想盡辦法向小狼詢問:“是什么地方?”
小狼無比惋惜地看了身后一眼,它們的糧倉已經被掏得干干凈凈,然后清晰地吐出兩個音節:“回家。”
是的,卓木強巴第一次聽到這個發音,但他無比清晰地判斷出這個發音代表的意思:回家。
小狼的眼神中有一抹欣喜,但更多的是寥落,那聲音低沉悠長,仿若思鄉的游子發出的吟唱,充滿哀思的眷念。
卓木強巴檢查過它們身上的傷口,知道那些傷不是一次造成的,有的時隔一周,有的更長。
他豁然明白過來,灰狼三兄弟不止一次地想回到故里,但每一次登門造訪,其結局只是被驅逐到更遠的地方。
在實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它們毅然決定,再次回到那個地方。
營地內,莫金看著方新教授的電腦,一籌莫展。
這下好了,岳陽也不見了,狼也沒逮著,無緣無故損失了幾名士兵,雖然吃了一頓鹿肉,但仍是得不償失。
索瑞斯在沉默良久之后,對莫金道:“繞著邊走。”
這是他們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繞著平臺邊緣前進,不至于在迷霧中迷路。
雖然要繞許多彎路,但索瑞斯堅信,一兩年時間,怎么也夠用了。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走這段彎路,卻比在岳陽的帶領下,快了不知幾百倍。
這是一段漫長而艱辛的路程,卓木強巴通過小狼了解到,他們要走十五天,一路上沒有食物,冰雪會越來越多,到最后連水都沒有。
他同時能感受到,灰狼三兄弟付出了怎樣的艱辛,才找到那處唯一的糧倉,那里的損失對它們而意味著什么,但它們竟然沒想過要報復,如同狼類家族數萬年來所奉行的那樣——我們離開,去找另外的生存空間。
在沒有進食的狀態下,走上十五天路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但灰狼可以,它們的小跑四肢舒展,步伐輕盈,是最為節省體力的運動方式,能夠達到時速20公里。
只是大狼受了傷,氣溫愈寒,它行動愈是艱難,在這種條件下,它的傷勢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有日益加重的趨勢。
每到晚上,它們會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卓木強巴躺在地上,展開四肢,灰狼三兄弟都鉆進他的皮大衣里,他們就這樣簇擁著,抵御嚴寒。
小狼說得沒錯,越往北行進,天氣就越寒冷,時不時一陣冰風吹來,那些自雪山上揚起的雪沙,被卷得漫天飛揚,讓那濃霧,愈發的迷離不清。
那本是極為壯觀的一幕景象,雪山上堆積千年不化的雪,都失去了鵝毛般巨大的體型,細如銀沙,在那風卷光照之下,整個空氣之中,所有的霧氣都閃爍著粼粼銀光,就連卓木強巴他們呼出的空氣,仿佛都帶著無數碎銀。
只是疲頓不堪的他們,早已沒有了欣賞的心思,饑餓、寒冷,無一不是對極限的挑戰。
狼并非單一的肉食動物,它們和人一樣,屬于雜食性動物,餓得狠了,什么都吃,這一路走來,卓木強巴和灰狼三兄弟,將所能看到的草、樹根、樹皮,都囫圇嚼了裹進了肚里,雖然不缺水,但體力卻是大大地消耗著。
到了第五天,大狼實在走不動了,那被砸中的地方已經變成嚴重的凍傷,整個后腿肌肉僵硬得像一坨冰。
那些冰花在大狼倔強的步伐下開始脆裂,裹著血水流出體外,又被凍成一道道血痕,攀附在后腿上。
但它依然倔強地走著,用它自己的方式,兩只前腿如撲蝶般向前一撲,隨后爪子牢牢地抓住地面,將整個后半身往前拖。
那條凍得僵硬的腿在雪地上留下一段平直的線,后爪與巖面間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的聲音。
二狼和小狼知道大狼挺不了多久了,它們低著頭,一不發地踩著大狼踩過的地方,如同這些年無數次重復的那樣,默默地跟隨,保持隊形的整齊。
卓木強巴用一些枯枝編了一個簡易的架子,但是被大狼冷冷地拒絕了。
它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冷酷地向卓木強巴宣告著:“我是一頭狼,我不坐擔架,狼的一生,只行走于天地之間。”
它掙脫卓木強巴的懷抱,依然倔強地,兩腿向前一撲,將后腿拖上來,一步,又一步。
它是一頭狼,它行走于天地之間。
大狼之死
狼有著動物天生的敏銳,它們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將要離開,所以,大狼改變了前進方向,用暴戾的咆哮制止了二狼和小狼的跟隨。
二狼和小狼只得默默地注視著大狼,看著它艱難地行走,朝著那巨大的熔巖山攀爬。
小狼淚眼婆娑,它們亦知道,從今往后,大狼再也不會領著它們,從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個地方了。
那被積雪掩映得灰白的熔巖之山,顯得是如此的高大。
大狼站在熔巖山下,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灰點,它的身影蕭條、落寞,在寒風中透著說不出的凄涼和孤寂。
它抬頭看了看那高不可攀的熔巖山,又看了看卓木強巴,對著卓木強巴低吟,仿佛在詢問:“就是這里了,還不錯吧?”
它雙腿向前一撲,拖過一條后腿,再向前撲去,那個灰色的身影,漸漸與滿天的雪舞融為一片。
它一點一點地向著巖山挪動,那看似平緩的斜坡,卻令它不得不付出全身的力量。
終于,到峰頂了,大狼匍匐下來,瞇著眼打量周遭的風光,不知迷霧的另一頭,是否勾起了它無數的回憶。
卓木強巴一路跟在大狼身旁,此刻也在那峰頂,極目眺望,茫茫的雪霧,閃閃的碎銀光澤,童話般的迷離世界,令他暫時忘卻了嚴寒。
“阿嗚骯啊……”大狼的聲音變得異常低沉,“我不行了。”
它的眼里透著一絲無奈的笑意。
“前面的路,還有很長。”
它向迷霧的遠方投去深邃的目光,然后又看著自己的身體,“食物,就由你來分配。”
它再次將頭昂起,仿佛要看穿那道深鎖的屏障:“繼承我的遺志,帶著它們——回家!”
卓木強巴再度聽到“回家”這個詞,即將失去摯友的悲慟將他的心填得滿滿的,緊接著,他聽到大狼的鼻腔里,隱約飄出輕哼的聲音。
誰說狼不會唱歌?
人們可曾聽見,它們自由馳騁于原野的歡聲笑語;人們可曾聽見,它們在月下昂首的思鄉情結;人們可曾聽見,它們被迫離開家園時的悲壯孤鳴。
緩緩的曲調融進流淌的時間,大狼的心境隨著音樂漸漸飄遠……
那一年,一只睜不開眼睛的狼崽呱呱墜地,追尋著乳香與一眾兄弟推推搡搡爭搶著母親甘甜的乳頭;那一年,三周大的小家伙第一次睜開了眼睛,打量著這個全新的世界;那一年,三個月大的小家伙撮圓了嘴,發出一生中第一次嚎嘯,家族里的長輩們含笑看著這個虎頭虎腦的小家伙,都說它會是一匹好狼,那嘯聲清脆,吃奶的勁兒可大著呢;那一年,五個月大的小狼第一次踏上高崗,看著月光從林蔭交錯間灑下,流光溢彩,它追逐著月光下的影子,穿梭跳躍;那一年,它第一次參加了圍獵,在長輩們的鼓勵下,它揮起自己手中的利爪,張開了自己雪亮的獠牙……
那一年,它開始追逐鄰族的她,她有著矯健的身姿、漂亮的長尾巴,和一雙多情的純澈的眼睛,它們相約在黃昏月下,它們在密林中耳廝鬢磨,狼的王國又多了一對形影不離的追逐身影;那一年,它舔著妻子身上的柔發,看著自己的第一批孩子,就像自己當年一樣爭搶著乳頭,那些小生命流淌著自己的血液,它們將延續一個家族的驕傲,豪情壯志在胸,柔情無限在口,它和它的妻子將因這些生命的紐帶,締結白首之約,至死不離……
那一年,它已是十幾個孩子的父親,它將成立屬于自己的家族,卻在密林中聞到一股令人心醉的邪惡氣息,好奇心驅使著它和其余的同伴探查究竟,迎接它們的,卻是冰冷的鐵柵欄,它聽到身后凄厲的呼嘯,它的心揪緊,卻只能以同樣凄厲的嘯聲回應……
這一年,它不遠萬里,踏上了熟悉的土地,卻只看到早已陌生的同類,沒有看到那熟悉的翹盼的身影……
大狼沒有閉上眼睛,它一直盯著北方看著,它生于那里,長于那里,不管遭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和挫折,它的內心依然渴望回到那里。
卓木強巴也就以為大狼一直在看著,直到他觸摸到大狼的身體,才發現它早已僵硬。
他滾動著喉頭強壓下悲慟,遵照大狼的遺志,將狼首完整地割了下來。
卓木強巴知道,在狼的世界中,活著的時候是同伴,死了之后就是食物,大狼將食物的分配權交給了自己,自己必須帶著二狼和小狼,活著抵達那一片它們始終不忘的故土。
卓木強巴將大狼的頭顱端正地擺向正北方,向它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扛著大狼的身體,大步走下了這座灰沉沉的熔巖之山。
食物被卓木強巴很勻細地做了五道標記,在接下來的十天內,他們既要盡量節省食物,又要保持著能散發熱量的體能,不至于被凍死。
二狼和小狼認可了阿嗚骯作為首領的身份。
大狼只肯讓阿嗚骯跟著上山,那是一種姿態,宣告了接下來的路,將由誰來總領;要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憑借的不僅僅是力量,更多的要靠智慧,它們認可大狼的智慧,也認可大狼智慧的目光所挑選的接班人。
二狼和小狼從卓木強巴那里接過食物,它們都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因此并沒因食物的獲得而興奮雀躍,只是一聲不吭地嚼著,在那冰天雪地之中,只有他們發出的“咯吱咯吱”咀嚼之聲。
吃過食物,體內又充滿了熱量,大狼的靈魂已化做他們前進的動力。
二狼和小狼在前面領路,卓木強巴一步不離地跟著,保持著倒三角形的隊伍,在千年冰封的雪原上,踏出三道平行的痕跡。
它們筆直且堅決地前行著,終化做了天地間三個小黑點。
相較之下,莫金的隊伍里可沒有能領路的人,而且岳陽埋下的釘子開始發揮余威,莫金有麻煩了。
一天夜里,沒有任何征兆地,十四小分隊的營房里突然傳出驚天巨響,接著是無比凄厲的慘叫,一名傭兵在沒有觸動任何火器的情況下,整條左臂被莫名其妙地炸掉了,血灑滿營。
接著,在傭兵中就傳出了這樣的流:原來,他們所穿的那件極有保障的防彈服,本身就是個炸藥桶,那件衣服一刻不停地監控著他們的心跳、呼吸和脈搏,一旦他們心跳停止,衣服就會將他們炸得粉碎。
事情頓時鬧大了,莫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事情平息下來。
可是傭兵們也都清楚了,莫金手上有一個遙控器,哪怕他們沒死,莫金想炸誰就炸誰,誰試圖自己脫掉防彈服,那也會爆炸;誰沒得到許可便妄圖靠近,行刺莫金,那衣服也會爆炸……
是的,這就是莫金的撒手锏,只是不應該這么快就暴露的。
他不怕柯夫帶出來的人不聽他的命令,因為他可以直接操控這些人的生死。
他有個開關,可以啟動和關閉那套自動爆炸系統,按照原本的計劃,是應該在去過帕巴拉神廟之后,他才會啟動那個開關,然后那些死在神廟機關下的傭兵,將同神廟一起化做灰燼。
只是上次派人去找狼時,莫金才發現那個開關被人打開了。
要打開和關閉那個開關,與一整套精密的電子儀器有關,而平時能接觸這批電子儀器并發現這一點的人,只可能是岳陽,所以莫金斷定岳陽還沒死,只是逃掉了。
可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如今在開關關閉的情況下,那名傭兵的手臂也自爆了,不知道岳陽做了什么手腳。
現在這個開關不得不提前打開,整個隊伍里面,只有索瑞斯和他兩個人沒穿這套服裝,連柯夫也變成了一顆可以隨時被莫金引爆的炸彈。
馬索無比后悔地哭喪著臉,找老板訴苦:“老板,我也不能脫嗎?”
被莫金狠狠地訓斥了一通。
“岳陽!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莫金咬牙切齒地想著。
又一周過去了,在漫天朔雪中躑躅前進的卓木強巴看到了香巴拉第三層平臺上第一棟人造建筑,一棟氣勢恢宏、令人秉然的建筑。
它看起來像是一方城堡,又或不是,更形象地說,像是巨大的臺階,每一級都有宮墻般高矮,而每一級臺階上,都洞鑿出許多拱形壁龕,像是巨大的落地窗戶,又或是一道道的大門,如陜北的窯洞般整齊地排列著。
那臺階狀建筑一層摞一層向上堆疊,像無數廊橋一級一級地架設起來,如要直通天庭一般。
而周圍的熔巖將它們緊密地包裹著,在建筑的兩端延伸出無數處于流淌狀的熔巖凝結,與其說它是依山而建,倒不如說它是被山整個兒融進去了。
小狼發出歡快的呼嘯聲,仿佛在對卓木強巴說:“快到了。”
二狼沒有那么興奮,只是原地轉了個圈,長長地舒了口氣。
卓木強巴舉目四望,除了眼前這雄渾的人造建筑,四周依舊是一片霧茫茫,橫亙顛連的遠山在霧中留下巨獸的影子,這棟建筑抑或是一個標記,還是代表別的什么意思?
出人意料地,二狼和小狼向那棟龐大的建筑奔去。
卓木強巴緊隨其后,心想這里暫避風雨還可,只是天色尚早,難道二狼和小狼就想在這里歇息了?
忽然,他想到一個可能性:“難道里面有食物?”
離建筑越近,才越發感覺它高大,而且卓木強巴發現,似乎有比霧更濃的東西從那些窯洞里涌出來。
走到跟前,一陣暖風迎面撲來,好久沒被這樣溫暖的感覺包裹了。
這些暖風一碰到外面的寒氣,就形成了濃濃的霧,沉降下來,所以在洞口能看到有如實質的乳白色水霧交融。
大步邁入其中一個窯洞內,室外是嚴冬大雪,室內卻是和煦春風,小狼繞著卓木強巴打個轉身,舔了舔嘴唇,似乎在說:“很棒吧。”
二狼在前面輕聲作哨鳴,意思是:“不要停,繼續走。”
走在窯洞中,卓木強巴才確信,這的確是很古老的一種建筑模式,簡單,但是實用,沒有房間分割,就是一個個巖洞。
而且,這里確實被一次火山噴發的熔巖所包埋,只是沒有完全被毀,留下了一半暴露在外。
而今腳下踏著的平地,顯然當年不是這樣的地形,因為被熔巖侵蝕之后,這些建筑的地底,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二狼和小狼熟悉地在孔洞間穿梭,一路下行,沒多久就看不到光亮了。
二狼和小狼那橙黃的眼睛,在黑暗中變成了四盞指路的明燈。
卓木強巴清晰地察覺,他們是逆著暖濕的氣流在向前行,他本想撐起火把,卻被小狼扔掉了,似乎里面不能見光。
不知走了多久,卓木強巴感覺漸漸到了底,腳下是堅硬的巖面,周圍是環行的管道狀熔巖通道。
通道很空曠,很寬暢,也很長,巖壁滲出水來,四壁濕濕的,又或是暖風與冷空氣交融形成的濕氣太重。
走在熔巖通道里,令卓木強巴想起了他們穿越的地下冥河,當時有一船的人,現在卻只有他一個。
當卓木強巴覺得有些困頓的時候,二狼和小狼的步伐也慢了下來。
他輕輕發出了休息的命令,一躺下就覺得全身肌肉都格外放松,只是隱隱聽到遠處有“噠噠噠”的回響傳來。
卓木強巴明顯感到,伏在自己身上的二狼和小狼站了起來,再聽了一陣“噠噠噠、噠噠噠”的踏水聲,顯然是一種生活在熔巖通道里的多足動物。
二狼和小狼發出一聲歡呼,撲了出去,沒多久,似乎拖著一個較為沉重的東西回來了,一個勁兒地向卓木強巴叫著:“食物,食物……”
二狼和小狼已經餓了一天了,卓木強巴發出了可以進餐的命令,然后才去摸了摸所謂的食物——節肢動物,體外有一層薄薄的殼,六腿,腿部有許多硬刺,有觸須,長約半米,寬約二三十厘米。
若說在剛到香巴拉時遇到的那種醬黑色的蠕蟲生物看著難以下咽的話,這在黑暗中只能憑摸索判斷的生物,卓木強巴也不敢隨便吃。
只是二狼和小狼吃得津津有味,顯然也該適合自己吃吧?
卓木強巴選了節肢動物的腿彎處,挑出嫩肉來,果然,味美而多汁,有蟹腿或是蝦腳的味道。
二狼和小狼則吃盡了那動物的腹腔,它們早已知道阿嗚骯不隨便吃內臟,是個嗜好怪異的首領。
美美地吃了一頓,很快陷入了夢鄉。
第二天依然在黑暗中行進,有二狼和小狼出色的嗅覺引導,卓木強巴倒不擔心在這里迷路,只是沿途多了許多昨天吃過的那種動物,到處都是“噠噠噠”的踏水聲。
它們似乎能感知卓木強巴一行的行動,卓木強巴和小狼們所到之處,那些動物紛紛退避,躲進更深的地方。
卓木強巴此時回想起那些生物的外形,似乎和某種熟悉的生物很相似,而且他們在第二層平臺也見過;工布村日志上則說那種生物很符合要求,所以被引進到第三層香巴拉去了。
卓木強巴知道他吃的是什么了。
卓木強巴漸漸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了,越往前走,竟然越暖和,他的真皮大衣有些穿不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通過這條黑黑的甬道,到底會出現在什么地方。
三天后,當卓木強巴身著皮裙,袒露上身,看到那個光明的出口時,他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那洞口很小,但那道光……那道光,是徹徹底底的自然陽光,在須彌界,還從來沒有看到過自然的陽光!自己究竟已到了哪里?
沐浴到第一縷久違的、大自然恩賜的陽光,縱使卓木強巴做好了心理準備,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所以,當他鉆出洞口仰面看天時,不由發出了這樣的質疑:“那是……太陽?
真太陽?
那是……藍天?
真的藍天?
這不是我的幻覺吧?”
湛藍的天空略帶一抹青色,晴空萬里,一縷薄紗般的絮云在天際浮掠,明晃晃的太陽刺眼的光芒,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那種暖意,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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