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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筆記

      張鐸教我寫字的第五個年頭,我終于能臨出他的八分功力。

      后來我甚至逐漸發覺,寫詩作賦這些事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難。在張鐸不再執著于逼我練他的字體以后,我開始練西夫人的那一手女體,并以”清談主人”的號,試著寫一些詩文,遙遙地和洛陽文壇,彼此試探博弈。

      但即便如此,洛陽朝廷的御史官對我出身的詬病依舊沒有停歇,我這個人,包括我的子嗣,都是張鐸無以辯駁的罪名。而我倒也明白,不論張鐸是個多么剛硬強勢的皇帝,他也無法堂皇地向朝廷解釋我的存在。

      不過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并不在這些虛妄的名聲上糾纏。爽快時就寫幾個字回批,沒什么內容,多半是些敷衍,不爽快時就動雷霆,御史們看過殺雞,便能收一陣猴爪子。

      我則安安靜靜地生活著,久而久之,斥罵我的人沒有雖然沒有減少,但也有一些人逐漸摸清了對張鐸的為臣之道,清談居偶爾會收到一兩封試探性的拜帖,我沒有拿給張鐸看,也沒有刻意地收拾,張鐸有的時候撿起來看見,也不說什么,隨手就擱火上燒了。

      我和張鐸如今有了一個女兒,快四歲了。

      張鐸給她取的名字叫張玦,但阿玦卻好像一直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張鐸每次叫她的名字,她都愛答不理的,自個坐在矮梅下玩她的木雕。那些木雕大部分都是張鐸從繁忙的政務里抽出時間來,親自雕的,有狗兒,也有仙子……嗯,姑且叫仙子吧,誠意滿滿,但雕工卻是真的不咋樣,但是張鐸沒放棄,我的阿玦也不是很嫌棄,于是,沒過多久清談居的箱抬屜就收不下這些東西了,我便讓宋懷玉在宮內司中替我造了一口紅木大箱,將阿玦的寶貝,都轉移了進去了。

      張鐸閑暇的時候,常常坐在木箱子前,把那些丑木頭拿出來打磨,我知道他是怕刮著阿玦的手,看見了也當沒看見,免得他這個皇帝難為情。說起來,胡氏等人也是在有了阿玦以后,才逐漸看見了張鐸的本質,他對阿玦的耐心也好,縱容也好,呵護也好,和洛陽宮中個凌厲孤寒的形象大相徑庭。

      阿玦喜歡在他膝蓋上睡覺,而且一睡就是兩個時辰。

      有一回我帶她去永寧寺玩累了,她一回來就往張鐸的腿上蹭,張鐸那日在處置西北的軍政,情緒并不算太好,但阿玦一蹭上去,他就沒了轍,放下奏疏捏了捏阿玦的耳朵,搖頭笑了笑。

      我倚著他坐下道:“我把她抱走吧,她這樣睡,得睡到明日去了。”

      張鐸重新撿起將才的事務,輕聲道:“我看得晚沒事。”

      阿玦似乎是知道他縱容,越發肆無忌憚起來,張著嘴呼嚕呼地流了他滿膝的口水。

      我抱膝看著阿玦的模樣,輕聲道:“這丫頭真像你。”

      “我不覺得。”

      他側面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向阿玦,“像你才是。”

      我笑著搖了搖頭,“只是長得像我吧,脾性跟你是一樣的,不過也好的……”

      他像是知道我要說什么似的,認真地望著我問道:“為什么。”

      我也沒有再遮掩伸手摸了摸阿玦的額頭,“她長大了,一定不會像我那樣被人欺負。”

      張鐸聽完笑了一聲,舒開手臂將我攬入懷中,仰頭嘆道:“在這個清談居里,只有你們兩個作弄我的。”

      這話倒是不假。

      這一夜,張鐸將就阿玦在案前坐了一晚上,第二日我醒來去看他們,張鐸伏在案上睡得正熟,阿玦趴在他面前,用手指沾著那些指點江山的朱砂往他臉上抹。胡氏站在我身后,想開口又不敢開口,只得輕聲道:“貴人想個法子,這還有半個時辰,宋常侍就要過來請陛下了。”

      阿玦才不管這些,張牙舞爪地把手指伸向了張鐸的鼻孔,張鐸這才睜開眼睛,輕輕捏住阿玦的手,“別鬧了。”阿玦不肯就范,扭著脖子鬧:“爹爹閉上眼。”

      張鐸只好松開手,又把眼睛閉了起來,一面道:“不要戳這兒,娘親要罵你。”

      他就是這樣,不知道是為了補償從前對我的狠,還是為了彌補自己少年時的遺憾,對著阿玦的時候,真的是一點脾氣都沒有,哪怕要說她,也要把我搬出來,好像都是我授意他做的,他自己則是半分兇阿玦的意思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幕把我過去所有的委屈,傷害都融化了。

      在世人眼中我和張鐸究竟是什么樣的人,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明白了應該怎么樣心安理得地生活,不卑不亢地在洛陽城中為張鐸守住這一處居室,讓他能夠在這個地方放下戒備和陰謀,誠實地愛我,愛他的后代。

      “娘親……”

      阿玦看見了我,張開手臂跌跌撞撞地撲向我,一頭撞進我懷里,回頭指著張鐸道:“你看爹爹的臉。”

      張鐸坐直身子,抬袖就要去擦,我忙阻攔道:“欸,你別擦,擦了就花大了。”

      胡氏忍不住,立在我身后笑出了聲。

      張鐸抬頭看向我道:“是什么樣。”

      我把阿玦交給胡氏,示意胡氏帶她出去。

      而后親自端了水進來,擰帕子彎腰替他擦拭,“怎么不說她呀。”

      張鐸半仰起頭,遷就著我的手,“你當我舍不得吧。”

      **

      我的改變是顯而易見的,就連梅辛林也不得不承認。

      而張鐸的改變,至始至終都只有我和胡氏兩個人看得見。

      六年的春天,我懷了第二個孩子。

      那年年生很好,風雨平順,西北羌人一族換了新王,向張鐸臣服,金衫關外的戰事徹底平息了。張鐸跟我說,等我生產以后,他要帶我去金衫關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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