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剪完了指甲,宋余杭又打來水替他擦洗著手臉,把黏在一起的頭發梳通順。
最后是床單被罩的整理,宋余杭打開了窗,讓陽光照進來,抱著被子掛在了窗臺外的鐵欄桿上。
“老人家,被子要多曬曬,自己弄不動,就讓護工幫您做。”
老人仍是啊啊啊的,不知道是否在聽。
宋余杭笑笑,轉身離去,走了兩步卻又聽見老人明確吐出了一個詞:“葉……葉……”
宋余杭渾身一震,又倒了回去,扶上老人的膝頭:“葉……葉什么?關于余新葉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人右手打著擺子,牙齒漏風,口齒不清:“葉……葉……葉不是葉……”
宋余杭一頭霧水,然而任憑她再怎么問,老人也吐不出半個多余的字了。
一直待到天黑,宋余杭才略有些失望地出來了,她走出院子,又看向了那扇窗戶,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心頭縈繞著淡淡的不安。
樓的另一面,林厭攥緊了繩子,身子在半空中繃成了一條直線。
媽的,還好老娘反應快。
等那一行人走遠,她才又翻了上去,從宋余杭打開的窗戶一躍而入,死死卡住了老人的脖子,捂住他的嘴,把人拖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里。
***
走出療養院的大門,派出所所長早就在等著了,主動遞了一根煙上去。
還是中華。
宋余杭心里煩,沒拒絕,接過來由他給點上了。
“那個余新葉家的遠房親戚還活著嗎?該不會也……”宋余杭抽了兩口,慣常的煙也覺得索然無味起來,竟然有點懷念林厭遞給她的那支女士煙。
一時半會也分不清究竟懷念的是煙還是遞煙給她的人。
“活著,活著,上個月還來過低保局呢。”
宋余杭沒說話,打了個手勢示意現在出發,派出所所長又追了兩步:“哎,哎,宋隊,別急啊,去小河村的路還有十幾公里呢,還沒通水泥,全是石子路,很不好走,山路十八彎的,就今年還有個扶貧小組栽溝里了呢,等天亮,天亮我找幾個熟手送宋隊去,你們奔波勞累了一天,也該好好歇歇,歇歇。”
***
宋余杭躺在招待所冰冷的硬木板床上輾轉反側,雙人間,隔壁的方辛已經睡熟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她從兜里摸出了手機,想給林厭發個消息,聊天界面還停留在她發來的那張圖片上。
宋余杭翻了個身,看著她修長的脖頸,姣好的身材,又想起了那天在車里肌膚相親的那一幕。
她好像除了對林厭還沒有對其他人有過這樣的念頭。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瘋了。
林厭攥著自己的衣服,微微仰起了頭,艱難地喘息,撐在她肩膀上的手是那么的軟弱無力。
她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有某個瞬間,宋余杭甚至覺得,她是在迎合自己。
那觸感太過美好,以至于她發了瘋入了魔,前三十五年從未有過。
她向來是冷靜自持潔身自好的人,煙也好酒也罷,都適可而止,從不過分沉迷以至于讓自己上癮。
可是……
宋余杭翻身而起,長出了一口氣,掀開被子下床,去洗手間整理自己。
僅僅只是想著她就會……
宋余杭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拍著水,這他媽也太扯淡了,一定是自己最近破案壓力太大,又很久沒有打拳了,多余的精力無處發泄。
對,一定是這樣。
宋余杭又喝了幾口冷水漱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到了走廊上吹風。
她靠在墻上把玩著打火機,有一下沒一下顛著,每一下都穩穩地接在了手里。
思緒漫無邊際飄了很遠。
她甚至想到了童年時的自己跟在父兄身后跌跌撞撞跑著。
成為警察后的授銜儀式,哥哥站在人群里拼命為她鼓著掌。
再然后,匪徒用槍頂著哥哥的腦袋……
宋余杭皺眉,扔出去的打火機沒接住,砰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俯身去撿,耳邊仿佛回蕩著林厭的叮囑:你……注意安全。
宋余杭一怔,突然就定了神,再想到下午與李斌的會面,仿佛一道光劈開了混沌。
葉……葉……他一直在重復這個詞,與“夜”字同音,會不會也是在說,讓她晚上去見他?
宋余杭把打火機撿了起來,迅速掉頭跑下了樓梯。
***
“別他媽裝死,我知道你沒瘋。”林厭拿匕首拍著他的臉,摁著他的脖子逼迫他仰起頭來看自己。
“這個人,認識嗎?”
照片上的人是初南。
老人嘴里被堵了東西,只能發出嘶啞的單音節。
林厭聽得不耐煩,一巴掌就把照片拍到了他臉上。
“我知道是你給她做的尸檢。”她略有些焦躁地在屋內轉來轉去,那張好看的臉上褪去笑容在夜色里變得愈發陰鶩。
林厭猛地轉過身來,咬牙切齒:“放著大好前程不要,好不容易從這個山旮旯里出去了,為什么又要自請回原籍,你是不是查出來了些什么?!是不是?!告訴我!告訴我啊!”
她低聲嘶吼著,晃著老人的肩膀。
一股難聞的氣味涌了出來,林厭低頭一看,頓時一怔。
老人已經翻起了白眼,渾身抽搐著,大汗淋漓。
林厭把匕首放在了一邊,取了他捂嘴的抹布,晃著他的腦袋:“喂——”
話音未落,老人的頭已經垂向了一邊,奄奄一息。
林厭飛快解了捆在他身上的繩子,一把把人抱了起來放上床,扯開他臟兮兮的衣服,趴下去聽心音,又去摸他的頸動脈搏動。
暗道一聲不好。
她四處翻找著老人常用的藥物,從抽屜里扒出來了一瓶硝酸甘油,掰開他的口腔往舌苔下塞了一片,然后開始做心肺復蘇。
“媽的,別死,千萬別死啊,你死了我的線索就斷了,初南就再也……”林厭眼眶一熱,手臂已酸痛地抬不起來,她俯下身去嘴對嘴吹氣。
老人的胸廓緩慢起伏著,反復幾次后,有了自主呼吸,頸動脈也恢復了搏動。
林厭脫力,踉蹌后退幾步,一抹額上的汗水,秋天微涼的夜里這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已經濕透了。
老人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嗓音似粗糙的砂紙剮蹭在玻璃上:“你……不是來殺我?”
“廢話。”林厭上前幾步,從宋余杭拿來的那塑料袋里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拿遠了些,大口灌著。
良久,她喝飽了,這才一抹唇角的水珠:“我要是想殺你,一進門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老人又把目光轉了回來,恢復了呆滯。
林厭把礦泉水瓶放在了桌上:“嘿,你這個人可真有意思,我想殺你你倒是愿意跟我說話了,我救了你你又不吭聲了,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嗎?”
李斌壓根沒搭理她,林厭急了,又抄起匕首抵在了他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真的殺了你!”
老人合上了眼,示意她快動手。
林厭氣得不輕,手腕都在哆嗦,她咬了咬牙,眼中驀地涌出一抹狠厲來,高高舉起了匕首,狠狠朝著床上的人扎了下去。
一股勁風拂過面龐,李斌喉嚨一緊,卻沒等到預想之中的疼痛。
他睜開眼,枕頭上晃動著雪亮的刀鋒。
林厭松開手,退后一步,撞上了對面的桌子。
她用手捂住了臉,嗓音里有一絲哽咽:“對不起,我只是想為我的朋友查明真相,報仇雪恨,我不想她……她死的不明不白……”
初南去世后,因為死因死法足夠光怪離奇,有一段日子是報紙上的常客,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林厭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聽見這樣的說辭:
“是不是私生活不檢點,得罪了什么人呀,不然對方怎么能下這么狠的手?”
“哎,她爸爸不就是殺人犯嗎?這算不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那可不,人在做天在看,平時不做虧心事,夜班不怕鬼敲門,怎么江城市這么多女的,人家就專挑她下手呢?”
“還不是……嘿嘿嘿!”……
林厭每次都會抄著拳頭沖上去,有時候打的過,更多時候打不過。
她被踹在地上,拳打腳踢,頭破血流。
“媽的,婊子,賤人!不就有兩個臭錢?!”
“和殺人犯的女兒玩,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呸!”
對方一口濃痰啐在她臉上,揚長而去。
林厭滾在泥地里,雨水劈頭蓋臉澆下來,淡紅色的血跡從發間滲出,僵硬的手指動了動,摸到了一塊磚頭。
她咬著牙從地上爬了起來:“喂——”
對方回頭,她狠狠一板磚就拍了下去:“艸你媽的,去死吧!”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可以說,自從得知初南的噩耗后,她的世界就再也沒有晴朗過。
死者已逝,留給生者的是無窮無盡的悔恨交加,以及漫天飛舞的流蜚語。
林厭見一個打一個,又一次街頭斗毆的時候,陳媽媽抄著搟面杖沖了過來,紅著眼眶大吼:“別打了,別打了!”
一邊把她摁在懷里的時候,林厭就決定,此生往后無論多艱難,她都必將為尋求真相而奮斗至生命最后一刻。
此刻也不例外。
林厭吸了兩下鼻子,背過身去穩住情緒,不想讓人看見如此狼狽的自己。
老人看著她,喉頭動了動,剛想說話,又是一連串的咳嗽。
林厭抹了一下眼角,回轉身來,把人摁住去察看他的情況:“別動,你有心臟病還有什么,告訴我。”
“你……你是醫生?”老人一邊咳,漲紅了臉。
“不,雖然我是法醫,但基礎醫學也是必修課,躺好,別動。”
“法……醫……”老人咀嚼著這兩個字,眸中驟然散發出了一股神采,緊緊拉住了她的手,似是有話想說。
林厭摸他的脈搏,十分不穩,一摸兜也沒帶手機,再這么下去他會有生命危險的,只好又取了一粒硝酸甘油來給他服下:“我知道你也干了大半輩子的法醫,先別說話,我去找醫生來,你會好的,等好了再慢慢告訴我。”
她勉強笑了一下,似在安撫老人,也是在安撫自己:“你對我很重要,我不能讓你死。”
老人點了一下頭,林厭抽身離去。
她剛邁出房門,就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從窗戶竄了進來,躡手躡腳合上了玻璃,走到了老人的床前,拉下了面罩。
李斌瞳孔驟然一縮,滿臉寫著驚懼交加,咿咿呀呀地說不出話來。
黑衣人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