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的猜想沒錯,聶九羅一旦有事可忙,生事的概率就大大降低:別說走出小院了,簡直是長在了工作臺邊,連下樓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炎拓在一樓的客房里住下來,其實需要他忙的事已經很少,但他不敢離開,畢竟聶九羅的情況并不穩定——看似不鬧事,但一鬧起來就是大事。
老蔡隔三差五過來一次,到底是在“籌備個展”,得有個繁忙的樣子、讓聶九羅看到進度,這樣才顯得真實——費用已經不需要他操心,在做戲上還不積極點,心里過意不去。
第二次過來的時候,正趕上聶九羅出了第一批圖稿,老蔡隨手拈起一張看,心里突地一跳,又把剩下的幾張都拿過來,走到窗前對著日光細看。
看完之后,下樓找炎拓。
炎拓正在灶房里剝毛豆,這是盧姐看他閑得實在發慌,丟給他打發時間的活。
老蔡問炎拓:“阿羅都是去哪兒閉關揣摩的啊?”
炎拓對雕塑造像的所知也有限,于是含糊以對:“也就敦煌、龍門,麥積山一類的。”
老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又問:“有拜個師父什么的嗎?”
所謂的“拜師”,不用行禮入門那么復雜,指的是有人從旁點撥。
炎拓看看老蔡,又看他手里的幾張畫稿:“怎么了?”
老蔡把畫稿遞給他,又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畫稿圖片:“這是阿羅去年畫的,你看有什么區別嗎?”
炎拓看了又看:“都挺好看的啊。”
真是外行看熱鬧,老蔡把畫稿拿回來,懶得多做解釋:“總覺得,比之前更流暢了似的。”
其實這說法太過籠統了。
老蔡的真實感覺是:聶九羅以前的畫稿,是一筆一劃“畫”出來的,再工整精致,也只是畫稿而已。但這次這幾張,線條一氣呵成,半點滯塞都看不到,像是直接從筆頭生長出來的,即便已經畫完了,還意韻不盡,仿佛仍在生長中。
看來這幾個月的閉關,乃至走火入魔,還是有點成效的嘛。
***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老蔡往小院跑得明顯頻繁,不是做戲式的那種,是真勤。
聶九羅脾氣大,做事時不喜歡有人在邊上打擾,即便是屏息靜氣進出都會遭呵斥,于是老蔡在工作臺邊架設了攝像機遠程觀察。
看她起稿的運筆——有幾次,他感覺完全是無章法的胡畫,但呈現出的,真的就是上手可用的稿子。
看她對龍骨的掌握——不是從前那種一板一眼地搭骨架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骨架搭得不行,可是一堆上泥,形體即刻間呼之欲出。
看她塑形的手法——其實手法已經不太重要,關鍵是出來的效果。
有一次,鏡頭正對著塑像的人臉,盧姐打掃衛生時從老蔡身側經過,嚇得啊呀一聲,然后笑著給自己解嘲說,看到一張臉往屏幕上擠,還以為是個活人呢。
老蔡坐不住了,又特意去找了一回炎拓,舊話重提。
——這幾個月,是不是有人系統性地在給聶九羅做培訓啊?
炎拓不蠢:“你是不是覺得,阿羅的水平上去了,進步得還不少?”
老蔡沒正面回答,但話里話外,還是流露了些真實想法:“我是覺得,這個展要是來真的,也不是不可行。”
這話聽得炎拓心中一動。
一般認為,人在出生的時候,會從胎里帶出些天賦,比如有人擅作畫,有人擅寫曲,有人對數字極其敏感,有人對代碼一點就透——因為解釋不出原因,所以籠統以“天賦”稱之。
聶九羅原本的業務水準,在老蔡眼里顯然算不上出類拔萃,但現在,得到老蔡這么高的評價,甚至都具備了“個展”的資格,是因為她的“二次出生”,帶出了一些新的天賦嗎?
還有,聶九羅是做雕塑的,而公認雕塑的租師爺是女媧,硬要攀扯關系的話,她這一次算是女媧的“直出”呢。
老蔡越說越興奮:“我再觀察觀察,她要是發揮穩定,這次真能給好好運作運作,畢竟業內對她沒期待,很容易一鳴驚人、打出名姓……”
炎拓沒想到歪打正著,這全盤造假的“個展”,還真偏上正軌了。
可是,這么一來,他就更寂寞了。
盧姐在早晚和三餐時段可以上二樓,因為她負責打掃和收送餐。
老蔡在約定好的時段也能上二樓,因為他要跟聶九羅討論未來個展的主題、展館、布展。
唯有炎拓,跟聶九羅的生活和事業都掛不上鉤,見她師出無名,成了院子里唯一多余的人。
公司的事有專人打理,需要報備到炎拓這里的不多,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反而是給盧姐打下手,剝剝毛豆,剪剪蝦須,理理青菜,削削土豆。
真是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家政。
***
約莫半個月后的一天,余蓉給炎拓打電話,問他這頭的進展。
炎拓正在給蛤蜊浸水,伺候這玩意兒吐沙,意興闌珊回答:“沒進展。”
然后把情況給余蓉說了。
余蓉大感意外:“這樣不利于聶二的恢復吧?你得多跟她聊天,幫著她……”
余蓉也不知道該怎么措辭,聶九羅畢竟不是失憶。
幫著她……重鑄之前的情感體系和對世界的正常認知?這就需要推著她走進世俗世界,不斷和外界各色人等溝通,而不是把自己沉進雕塑的世界里去,那可就太不接地氣了。
炎拓無奈:“她不想跟你聊天。”
他試過見縫插針、在聶九羅的閑暇時間和她說話,但聶九羅好不容易閑下來,只想休息,并不想聽人聒噪,所以不是兇巴巴地嗆他就是翻他白眼。
人要臉樹要皮,誰還沒個自尊什么的?幾次三番之后,炎拓就不大湊上去自討沒趣了,甚至看到她時,會主動避讓一下,省得討人嫌。
余蓉說:“這樣不行啊,從帶孩子的角度來說……”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下。
頓了頓,余蓉接著往下說:“我就是類比一下,你不要多心。你想想,小孩子是不是誰帶她多就跟誰親?你一邊想讓她記起你來,一邊又躲得她遠遠的,那這得哪輩子才恢復啊?真的,這個不能縱容,得今早介入。”
炎拓頭疼:“她跟別人不一樣,她一個不高興就會動手……”
余蓉說得斬釘截鐵:“打,讓她打唄,只要打不死你,你就得興風作浪。”
這還沒完,聽筒里又擠進雀茶的聲音:“打就打唄,男子漢大丈夫,還怕打一頓兩頓嗎?”
真是……聊不下去了。
炎拓岔開話題:“你們簽證辦得怎么樣了?”
之前,余蓉給炎拓透露過,說是想回泰國,還說雀茶也想跟著出去長長見識。
余蓉說:“現在這形勢,國外也不見得好,還沒最終決定。雀茶在口岸附近掛了個箭館,給人當私教陪練,掙得還不錯,可樂壞了。”
可樂壞了,說自己這輩子是第一次掙錢,說自己掙錢自己花的感覺真爽,還說原來沒男人養也沒關系。
炎拓沉默了一會,有時候,事情的好壞還真難以界定:假如蔣百川沒有出事,雀茶也許永遠是他身邊一只金絲雀,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認命。
誰也想不到,蔣百川的不幸,反促成她抬頭看天,繼而找天、振翅。
余蓉最后說:“我覺得暫時在國內待著也行,回金人門還方便點。一是蔣叔在那,隔個一年半載的總得去看看;二是,邢深那些人沒個下落,不見一面,心里頭不踏實。”
炎拓也是這想法。
他直覺,聶九羅也會再去的。
***
掛了電話之后,炎拓仔細分析了一下當前的形勢。
他的確有耐性,也很能熬,但這不代表他喜歡這樣。余蓉說得有道理,他是得適當地興風作浪,在聶九羅面前博點存在感。
不破不立,不興風,哪來的浪呢?
當天晚上,他就越俎代庖,頂替了盧姐送餐的活兒。
聶九羅的耳力不錯,再說了,不同的人走路力度不同,很容易從腳步聲里聽出差異。
回頭看到從樓梯上來的人是炎拓,聶九羅很不高興:“怎么是你啊?”
炎拓說:“盧姐剛腳崴了一下,不方便上樓。”
合情合理,聶九羅不好挑刺,過來在餐臺邊坐下,如常開餐。
炎拓站在一邊,目光不覺就被工作臺吸引了過去。
這臺子真是大而凌亂,所有工具亂擺,有尚在揉制的泥,有剛開搭的龍骨架,畫稿扔得左一張右一張,每一處都彰顯著忙碌和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