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夫人……”
“若是夫君怪罪,自然有我替你說話,拜托了。”
守衛閉上了嘴,猶豫地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夫人懇切的神情,終于別過視線,讓了開去。
蘇世譽正對祖宗牌位跪著,盯著供在祭桌正前方的一柄長劍出神,聽見聲音轉頭看去。蘇夫人就在他面前坐下來,打開了侍女遞上的食盒,“這都是娘親手做的,譽兒,你先吃一點,等下我再為你上藥。沒事,你叔父正在勸著你父親呢,他一時半會過不來的。”
蘇世譽瞧著她,搖了搖頭,只低聲道:“娘。”
少年清潤的音色有些發啞,聽得蘇夫人心頭發澀,不禁又濕了眼眶,“你說你何必偏要惹你父親生氣呢?”她抬手撫在蘇世譽臉上,“他的脾氣你還不清楚?道個歉,低頭認個錯,再不然別忍著,哭出來,他心一軟,怎么還舍得罰你呢?”
蘇世譽垂下眼眸,沒有吭聲。
蘇夫人低嘆了口氣,“怨你父親了?”
“沒有。”他道,“孩兒知道父親其實于心不忍,他握鞭的手在抖,拔劍說要殺我,是因為再也下不去手,想讓叔父攔住他。若是我再流淚,父親會更難過的。”
蘇夫人一怔,隨即抱住蘇世譽,淚水無聲滑落下來,“我的傻兒子,你這種性子,苦的是自己啊。”
身后傳來吱呀一聲門響,蘇世譽輕拍了拍她的背,“娘。”
蘇夫人松開他,轉頭望去,一方天光穿門斜落進堂中,蘇訣背著光站在門前,看不清表情。
蘇夫人連忙擦了擦淚,“夫君,就放過譽兒……”
“我剛才聽到了。”蘇訣抬手打斷她的話,緩緩走了進來,頓了一瞬,跟著跪坐下來,平視著蘇世譽,“我看你還是不覺得自己有錯?”
蘇世譽默然不語。
“我只有你一個兒子。”蘇訣忽然道,“你可知道我對你何求?”
“建功立業,不辱蘇家門楣。”
蘇訣定定地看了蘇世譽良久,驀然毫無征兆地笑了,他面容冷峻,極少和顏悅色,此時一笑之下眉宇間竟顯出一絲溫柔,“錯了。”
蘇世譽意外地看著他。
“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蘇訣聲音溫和了許多,“我寧愿你平庸,甚至無能,只要能遠離兇險,哪怕窩在京中一輩子沒法出人頭地也不重要,只要平安喜樂地活著就好。”
“我一直對你嚴厲,可現在,我突然想是不是我錯了?那天你回到我面前,我以為你死了,可是你還活著,可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東西,那些日子發生了什么,我沒問過你,你也肯定不打算告訴我。……是我疏忽了,直到后來才發現,我的兒子變了。”
“譽兒,”他長長嘆了口氣,“父親這輩子從沒有后悔過,哪怕打了敗仗,被人算計陷害。可是當初帶你上戰場,居然成了我唯一,也是最后悔的事。”
“父親……”
“我知道你不情愿,但沙場已經不適合你了。”蘇訣看著他,“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句話放在朝堂上也一樣,它的關鍵在于,我蘇家人,無論文臣武將,都是要至死盡忠的。”
少年沉默了良久,直到蘇夫人握住了他的手,蘇世譽仿佛驚醒回神,低低應道:“是。”
太尉與御史大夫歸朝,各府司屬官即刻將事務移交了回去,因為先前在淮南有驛傳通信,倒也沒有積壓多少公務。早朝之上,還是以淮南之事為主。
西陵王派遣使臣呈上了重禮和一份官吏名單,道是接管淮南人選都已擬定好,這些日子辛苦陛下替他操勞,委婉地表達了讓南境軍撤離淮南的意思。
韓仲文等人在任時,朝廷對淮南還尚有管轄之力,如此一來,那處就實實在在地落于西陵王掌控中了。只是淮南之地本就劃成了西陵封國,官吏自然該由李承化一手委任,特地來稟報已經是給足了朝廷的面子,更何況先前朝廷派去的官吏聯手釀下了這么大的禍端,李承化也不曾趁機討要個交代,怎么想都沒有拒絕他的理由。
其后便是對涉案官員懲處,對洛辛追封厚葬的事。許多臣子想起當初群情激憤地指責洛辛叛變的樣子,臉上不免有些難堪,李延貞見氣氛凝然,忽然不著邊際地提起了幾日后的千秋節,說是正巧楚明允與蘇世譽回朝了,不如在城外離宮設宴,大行操辦一番。文武百官無地看著他,臉色并沒有好看起來。
散朝后,刑部尚書陸仕跟蘇世譽一同往外走去,“蘇大人,從淮南押送來的囚車已經到了,具體處置我恐怕還要再詢問您一下。”
“陸大人不必客氣,若有需要盡管找我就好。”蘇世譽笑道。
“是,那我就先謝過您了。”陸仕忽又長嘆了口氣,“說起來,這些犯人里有不少我打過交道的,在朝中.共事時看著他們都好端端的,怎么會到了淮南就成了這樣?”
蘇世譽聞也微皺了眉,尚未開口,旁邊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因為那些人本來就心術不正,只不過因為長安城乃天子腳下,他們還不敢肆意妄為。”
工部尚書岳宇軒走過來,沖他們一笑,“蘇大人,陸大人。”他環顧一周,像是發現了什么,問蘇世譽:“奇怪,怎么不見楚大人?”
蘇世譽微微一頓,陸仕先忍不住道:“岳大人這話才奇怪,為什么要找我們問楚太尉?”
“之前下朝蘇大人不都是和楚大人一起的嗎?不怕陸大人笑話,我有好幾次想上前搭話,都被楚大人冷眼給嚇了回去呢!”岳宇軒笑了聲,又有些納悶,“怎么?蘇大人這次和他一同去淮南查案那么久,一路上朝夕相對,感情應該愈發好了吧,我還以為等你們回來后,楚黨蘇黨就該握手和了,怎么眼下看來倒像是更差了?”
蘇世譽淡淡一笑,“跟以往并無不同,岳大人多心了。”
岳宇軒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
楚明允在書房里,耐著性子把離京后的所有案牘奏報看了一遍。秦昭拿了一摞密令進來時,他正撐著額頭看周奕被從西境邊關叫回的調令,聽到動靜掀起眼簾,神情莫測地盯了秦昭一會兒,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秦昭癱著萬年不變的冰塊臉,將密令放在他手邊,“了解情況。”
“存心讓我不痛快?”楚明允往后一靠,推開了厚厚一沓信件,“我不看。”
秦昭問:“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看?里面以我名義下了什么命令都猜得出來,除了刺激我還能有什么用?”楚明允笑了聲,屈指抵著下頜,饒有興致地瞧著秦昭,“師弟,我真是不明白,我家世譽招你惹你了,我對他都沒這么大意見,之前催著我殺他,現在又拿他偽造的信來,是打算逼我死心?”
心思被直接點破,秦昭有一瞬間尷尬,隨即就變成了震驚,“你還不死心?”
“不行?”楚明允輕輕閉上眼,“怎么說呢,多少還有點生氣,可我就算是生氣,也滿腦子都是他。”
秦昭簡直無法理解,一種想要罵醒他的沖動涌上喉嚨,出口時卻只剩了干巴巴的一句:“糊涂!”
楚明允無所謂地笑了,“你倒不如說我無可救藥。”
秦昭閉上了嘴,不搭理他。
“師弟,”楚明允緩緩睜開眼,神情隨之正經了,“我不想再耗了,差不多就動手。”
“動手?”秦昭反應不及。
“是,我徹底看清了,大夏這十幾年其實根本沒有變化。十三年前,匈奴舉兵南下,郡守棄城逃跑,底下人更不用說,還有多少守將背叛投敵;十三年后,有心之人稍加挑動,就有上百個官員作亂屠城,拋開他們自身不談,是朝廷吏治有問題。根基都腐爛了,茍延殘喘這么多年,也該亡了。”
秦昭看著他,“……真要走到這一步嗎?”
“李家開朝先祖在廢除丞相的同時定下了一條死規矩祖宗之法不可變。”楚明允笑意輕蔑,“你是覺得李延貞有膽識去違抗祖訓,還是覺得他能頂得住諸侯王的討伐?”
秦昭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是要逼宮嗎?”
楚明允搖頭,“世譽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想做什么,不可能會毫無提防,更何況我勢力剛受折損,逼宮是眼下最不明智的一條路。李延貞幾日后要出城去離宮辦千秋節宴,你帶人過去埋伏,只要他一死,我自有辦法讓百官求我登基。”
“是。”
“禁軍已經是我的人了,具體我會再安排。到時候你等回程再動手也不遲,就讓這小皇帝最后好好玩個痛快。”楚明允唇邊浮現一絲冷淡笑意,慢悠悠道:“何時生,何時死,聽上去倒很不錯,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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