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了‘四圣’圍攻扶搖山，”木椿真人對程潛道：“這才知道，?那師父原來竟是個不世出的大魔，四圣乃當世大能，全都落在扶搖山上，一路從扶搖山打到了這兩百開?的忘憂谷，驚動的?劫將這山谷燒成了一片火海，此后三年都寸草不生。四圣一死三重傷，?估計如?不是他們正好挑他閉關的緊要關頭動手，死在古樹下的還不知道是誰。只不過?見識又不多，不知道師父您人家居然已經位列‘北冥’，失敬失敬。”

木椿真人的話故意說挑挑揀揀，不知出于什?原因，關鍵點他一個沒提——比如蔣鵬為什?會走火入魔？為什?要害死師父？北冥君又為什?走上了這條路？四圣是誰？為什?招來他們廝殺？

他從頭到尾都只說了經過，這些個因后?只字未。

要是平時，程潛一定會追問到底，?是此時他卻已經全然顧不上了，他的胸口仿佛被一團棉絮塞嚴實了，堵他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恨不能嘶?大哭一場。

木椿真人卻溫和但不容置疑地將他推開了，徑自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樹杈，樹杈在他手中漸漸變形成了一把木劍，他往旁邊走了幾步，來到一片空地上，對程潛說道：“你第二式學完了，今?為師將后面三式一起演示給你，要看仔細了。”

程潛沒事總纏著木椿真人要學劍，又每每都會被師父揣一袋子糖?打發走，而今，師父終于要主動教他了，他心卻沒?一點歡喜。

他?白，師父這是要離開他們了。

程潛怔怔地站了一會，眼淚突然沖了大堤的洪水一樣涌了出來，屏息也忍不住，咬破嘴唇也止不住。程潛從來沒?這樣哭過，哪怕是爹娘幾錢銀子就將他賣了，他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他?生以來第一次觸碰到了這樣深邃而?解的切膚之痛，一時?從承受、??發泄，將他時刻維系的面子掉了個干凈。

水坑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擺，見程潛不理，也索性跟著大哭了起來。

北冥君苦笑不道：“小子，你剛才不是還?懼?地人?，怎?這會又開始哭鼻子？”

程潛拼命地忍著悲?，?是他發現忍住喜怒，卻?論如何也忍不住眼淚，視線依然不斷地模糊又不斷地清晰，他更咽良久，說道：“師父，?不學了，你不要教給?好不好？你……你是不想要?們了嗎？”

木椿真人微微垂下木劍，想哄他幾句，?奈又想起程潛不是韓淵，輕易糊弄不過去，半晌，他才說道：“?也，命也，小潛，就算沒?今?的機緣巧合，?也沒?幾年光景了，照樣跟不了你們一輩子。”

木椿真人說到這便閉了嘴，他知道自己?論怎?說，那孩子都會鉆自己的牛角尖，于是干脆緘口不。

他將木劍橫于胸，利利索索地擺了個起手式，這一?，他沒?念那?笑的口訣，也沒?故意放慢速度。

第一式鵬程萬，少年人意氣風發，?欲上青?攬?月的雄心萬丈。

第二式上下求索，漫長而痛苦都含在目不斜視的剛硬劍招中。

第三式事與愿違，通?徹地，也不過洪荒螻蟻，固若金湯，不過浪頭沙屋。

第四式盛極而衰，三起三落，仍然逃不脫這條源遠流長的宿命。

第五式返璞歸真……

程潛不由自主地?想起師父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死了”和“飛升了”，?什?區別嗎？

都是兩處茫茫皆不見，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罷了。

程潛第一次看完整套扶搖木劍，臉上的眼淚還沒來及干涸。

木椿真人溫?問道：“看?白了?？”

程潛抿抿嘴，固執地大?道：“沒?！”

“胡扯，再?白也沒?了。”木椿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隨即，他收斂了笑容，看著程潛道，“小潛，門規還記?？關于清理門戶的地方，是怎?說的？”

程潛通紅的眼睛掃了北冥君一眼，沒??答。

木椿真人輕?道：“?罪??恕者，需由同門親自清理門戶——此乃?派多?逆徒，卻仍在仙家占?一席之地的緣由。”

程潛用力抹了一把眼淚。

木椿真人淡淡地說道：“雖說大道昭昭，理應清靜?為，?是修中人，本不該?違初心，既然釀成大禍，?理昭昭，必?一劫。”

他身上袍袖忽然?風自動，臉色白發青，隱隱似?火光從眉閃過。

北冥君面色坦然，說道：“?執掌門派八十年，確實愧對列祖列宗，也愧對你們師兄弟，因此以形神俱滅發下毒誓，以?三魂替門派擋三次大災，小椿，你大?以不用親自動手。”

木椿真人聽了，既沒?面露感激，也沒?生出什?感慨，只是平平靜靜地答道：“師父，若讓你壽終正寢，那死在你手下的怨魂的公道又該如何呢？”

他的話音平穩，是一貫的溫和?禮，程潛卻覺這是他聽過的最讓人心發冷的話了。

木椿真人仿佛以一己之力，將?的一己悲歡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下，隔著水，既不再歡欣，也不再痛苦。

空中?一排極復雜的符咒倏地閃過，繼而發出金光，豁然就是李筠嘴神乎其神的“暗符”。

北冥君不躲不閃，靜立于原地，瞇起眼睛望著那轉瞬即逝，融入?地的符咒，低?道：“以魂封魂。”

木椿笑道：“能封住北冥君一魂，?這輩子也算值了。”

程潛睜大了眼睛，下一刻，他被一股大力推開，踉蹌著跌在地上，眼一黑，幾乎是昏迷了片刻。

再睜眼，北冥君已經不見了，程潛看見一縷細細的黑霧被金光纏著，壓到了木椿真人手上的舊銅錢上。

木椿真人除了拿著銅錢的手，周身已經透?了，他跪下來，將銅錢埋在了古樹下那尸骨旁邊，繼而笑瞇瞇地沖程潛招招手。

木椿真人：“那黃鼠狼身上?一枚小印，你將它取下來。”

程潛好像打定主意要與他對著干，一動不動。

木椿真人笑意漸漸消逝，似乎想要抬手摸摸他的頭，卻發現自己的手穿過了程潛的頭頂。

木椿真人道：“那是扶搖派掌門印，?去將它交給你大師兄，以后讓他照顧你們。至于劍……小潛，你該好好練練第二式了。”

末了，他深深地看了程潛一眼，嘴唇掀動，幾不?聞地道：“師父走了。”

說完，他整個人就在原地消散了，猶如一把碎光，一頭撞進了土，再不見了蹤影。

傳“上古?大椿樹，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因以“椿齡?盡”祝高堂慈父之圣壽綿長，?惜人終究不是草木。

木椿真人將那枚銅錢埋進了土，仿佛是親手將程潛送入了一個開端——每一代人的上下求索，都是從親手將父輩埋進土那一刻開始的。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