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售員收回手,沖他笑笑,說:“九萬八千八百元,先生。”
陳銘生看著那枚陳列在展柜中的戒指,它被擺在展柜正中的位置,兩層防護罩讓它安安全全地展示自己。
他忽然覺得,里面的那枚戒指,很像楊昭。
高傲,又低調,每個人都能看見這枚戒指,但真正能打開那兩層玻璃,接觸到她的人,卻沒有那么多。
你可以對她品頭論足,也可以對她不屑一顧,但是不管你如何看待,她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先生。”銷售員說,“我們還有其他比較物美價廉的戒指,你來這邊看一下么。”
陳銘生轉過頭,輕輕搖了搖,說:“不用了。”
銷售員看起來也不是很想接待他,見他說不用,轉身就走了。
陳銘生帶著假肢,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離開金店。
在正午的濃烈的陽光下,他覺得有些晃眼。
電話響起來,陳銘生知道自己該去找楊昭了。他接起電話,那邊卻不是他以為的人。
“陳銘生。”
陳銘生在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間,從那熾烈的日光中頓醒過神,周圍一切都安靜了。
“老徐……”
“你現在在哪?”
陳銘生說:“還在這邊。”
那個叫老徐的人給陳銘生報了一個地址。
“晚上六點,在這見面。”
陳銘生低聲回了句:“好。”
放下電話,陳銘生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心出了汗。老徐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他了,他甚至有段時間以為,他們再也不會聯系他了。
陳銘生在步行街的路邊站了一會,然后給楊昭打了個電話。
“喂,陳銘生?”
“嗯。”陳銘生聽到楊昭的聲音,忍不住低聲笑了笑,說:“你干嘛呢。”
“整理一下接下來的工作。”楊昭說,“你上午干完活了?來我這吃飯吧。”
陳銘生說:“我……我現在跑得有點遠,中午來不及了。”
楊昭頓了頓,說:“那,晚上?”
陳銘生說:“我明天再找你吧。”
楊昭說:“也行。”她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你別太辛苦了。”
陳銘生說:“我知道。”
他們又說了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陳銘生回到車里,靠在椅背上,大腦一片空白。
幾個年輕人來到車窗邊,問他:“師傅,車走么?”
陳銘生回過神,點點頭,“走。”
晚上六點,陳銘生依照約定,來到一家小旅店。
旅店位置比較偏,但是旁邊就是汽車站,人流竄動,魚龍混雜。陳銘生把車停在旅店門口,自己進去。
一樓是個老頭在看店,看了看陳銘生,說:“住店啊?”
陳銘生搖搖頭,一句話沒說,往樓上走。
老頭看了一眼,接著聽收音機。
陳銘生來到二樓的一間房間,敲了敲門。
門很快被打開,開門的人正是陳銘生之前的同事,文磊。
“生哥,進來吧。”文磊的表情有點嚴肅,眉頭也皺著,跟之前嬉皮笑臉的形象很不一樣。
陳銘生進屋,文磊在后面關上了門。
屋子不大,現在滿屋都是煙味,陳銘生走到里面,看見窗臺邊上站著一個人。
陳銘生說:“老徐。”
這個叫老徐的人轉過頭,他五十左右的年紀,頭發有些花白,目光嚴厲,臉上皺紋明顯,他手里拿著一根煙,目不轉睛地盯著陳銘生。
陳銘生說:“你怎么來找我了?”
老徐微微瞇起眼睛,“你前不久干什么去了。”
陳銘生一頓,說:“沒干什么。”
老徐說:“我問你前不久干什么去了?!”
陳銘生低聲說:“我出去玩了一趟。”
“光玩一趟?”老徐聲音有些嚴厲,“你光玩了一趟!?”
陳銘生隱約感覺他的目光有些奇怪,說:“到底怎么了?”
老徐沒有說話,反手從桌子上拿了一份報紙,甩給陳銘生。
陳銘生拿到報紙,翻過來看了一眼。
頭條是篇評論文章,《不可避免的社會沖突》,洋洋灑灑五六頁,分了好幾段來寫。第一段是醫患矛盾,陳銘生看了一眼,翻開下一頁,第二頁是警民矛盾。
陳銘生在看到第二頁的瞬間,手就停住了。
警民矛盾的配圖,是一張在派出所的照片,里面有一個女人,哭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耍潑。旁邊是她的母親、小孩,還有規勸她的警員。
而在警員身后,一個男人靠在墻壁上,正抽著煙。
那就是他。
陳銘生的腦子飛速運轉,他想起那天,想起那兩個吸毒的人,又想起那個女人,那個記者。
然后,他忽然想起在那個記者的身后,還有另外一個人。
他看起來像是記者的手下,或者是助手。
這張照片是拿手機拍的,他當時完全沒有注意到。
陳銘生的后背都出汗了。
他飛快地翻著照片。
楊昭……有楊昭么!?
接下來的幾頁里,寫的都是其他的事情,他重新翻回這一頁,警民矛盾的配圖一共有三張,看起來是征集來的。他仔仔細細地看第一張圖片,在他身邊,楊昭的身影埋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前面還有一個擋著的警察,只能看見衣服的一角。
陳銘生的心被緊緊地攥了起來,他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
陳銘生從懷里拿出一包煙,點著一根,低著頭,說:“有什么消息么。”
“有什么消息!?你以前的號碼,昨天被人撥通了,你說有什么消息——!?”老徐氣得拿煙的手都直哆嗦。
“陳銘生,你要裝死就他媽給我裝的像一點!你硬出什么頭?當初為了讓你不漏底地抽身,咱們花了多大功夫,你現在倒好,直接給我上報了!”
陳銘生深吸一口氣,靠在墻上,低聲說:“打電話的是誰。”
“你別管是誰,你現在給我老實呆著,接下來幾天我會再聯系你。”老徐把煙掐滅。往門口走,走過陳銘生身邊的時候,他停了一下,說:
“陳銘生,既然已經被挖出來了,你就要做好思想準備。”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被碰地一下摔上,文磊抿了抿嘴,對陳銘生說:“生哥,你別怪老徐說話狠。”
陳銘生搖搖頭,說:“是我的失誤。”
文磊猶豫了一下,又說:“生哥,兩個月前,嚴隊犧牲了。”
陳銘生的頭猛然抬起來,目光驚愕。
你想好了,決定之前,我可以給你時間,給你自由,讓你充分考慮。但一旦決定了,我就不允許你反悔。
做,還是不做。
……
陳銘生聲音嘶啞,壓抑地說:“怎么死的?”
文磊的眼眶有點紅,說:“線人給的消息出錯了,被埋伏了。”文磊蹭了一下嘴巴,說,“你先等等吧,看看能不能壓下去。但是生哥,說實話,希望不大的,你……”文磊抬頭,剛好看見陳銘生空蕩蕩的褲腿,他不忍地轉過頭,說:
“你做好回去接著干的準備吧。”
文磊也離開后,陳銘生還靠在那面墻上,一根一根地抽煙。
夜很深,深得幾乎看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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