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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二章 瘋犬

      林間幽謐。

      空氣中彌漫著鮮血溫熱腥氣,飛泉旁的荒草地上,飛濺的露珠變成殷紅。

      陸曈拼命抵著面前撲向自己的利嘴,灰犬兇殘似獵豹豺狼,低嚎著將她撲滾在地。

      喉頭一甜,渾身仿佛要被撞碎。

      惡犬又興奮地朝她撲來,這回是沖著她脖頸,陸曈下意識用手臂一擋,狗嘴一口咬上胳膊,尖利犬齒沒入肌膚之內,輕而易舉將皮膚撕出道血淋淋的口子。

      陸曈霎時臉色蒼白。

      擒虎,做得好!另一頭,戚玉臺從馬背上下來,遠遠瞧著草地上翻滾的一狗一人,興奮得兩眼發紅。

      太師戚清過去熱愛養鳥斗鳥,將兩只鳥放在一只大鳥籠中令其廝斗,謂之滾籠相斗,直到其中一只羽毛零落、頭破血流至氣絕身亡方肯結束。

      戚玉臺原先也看過幾次斗鳥,然而方在此刻,覺得眼前這相斗比什么斗鳥、斗獸刺激多了。

      女醫官實在柔弱,在擒虎的爪下如只白兔被肆意蹂躪。

      對,白兔!

      像剛上山時被擒虎咬死的那只白兔,美麗纖細、溫順乖巧。

      美麗的女人,若無強悍背景在后支撐,便如這林間野兔,隨時會被強者咬斷喉嚨。說起來,這女子姿色美麗,同樣是美人,身為太師嫡女的妹妹金尊玉貴,似瓊枝玉葉、天上明珠,高貴連平人看她一眼都不敢。而陸曈只是個卑賤下人,同樣的美麗,于她身上就是災禍、是罪孽、是累贅。

      好好一個美人,誰叫她惹了自家妹妹不高興,只能在畜生嘴里變做灘腐爛肉泥。

      想到那畫面,戚玉臺嘆息一聲,真是可惜了。

      獵狗發出興奮吠叫,林下,陸曈捂住頭臉,在地上蜷縮翻滾著。

      獵犬不依不饒,再次沖上來撕咬。她聽見戚玉臺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咬住她,別松口!

      獵犬得了主人命令,越發激動,咬住陸曈的腿不肯松口,它應當是被戚玉臺專門訓練過,視她如獵物,陸曈忽然想起山下時林丹青與她說起,這只瘋犬曾咬傷一家農戶家小女兒的事,說瘋狗吃了對方半張臉,如今她在這掙扎間,明白了那小姑娘的痛楚,在這惡犬嘴里如嫩弱骨肉,任由對方撕咬。

      她胡亂抵擋面前的尖牙,目光落在身畔因掙扎摔下的醫箱上。

      醫箱里有毒粉,還有針……

      她咬牙,用力一腳踹開撲在自己身上的獵犬,艱難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醫箱撲去。

      手剛碰到醫箱,還沒來得及打開,獵犬從身后竄上來,一口咬在她的肩上,陸曈悶哼一聲,手一松——

      醫箱應聲而落,咕嚕咕嚕,順著斜坡滾下崖壁。

      咚——的一聲。

      不知所蹤。

      ……

      草徑幽深,馬蹄踩過落葉上,窸窸窣窣的細響。

      幽靜山闌里,龍武衛的馬騎正往山下走去。

      沒了上山狩獵時的驚險激動,回去的隊伍倒顯得平靜了許多。

      段小宴騎在馬上,扭頭問身側馬上青年:哥,你真的不先處理下傷口要不看看周圍有沒有上山的醫官先給你瞧瞧……

      不用。裴云暎打斷他。

      羽箭射中他左肩,箭矢已拔出,在山上隨意找清水擦洗灑了些金創藥粉,看上去似無大礙。但段小宴總覺不放心。

      太子元貞急著下山,不愿在山上多耽誤一刻,龍武衛自然沒有逗留的道理。

      那行,等下山去營帳要醫官瞧也一樣,段小宴突然想起了什么,讓陸醫官給你瞧!早上獵場營帳門口我還瞧見她了,只是那時候跟著班衛不好過去,不然就跟她打個招呼了。

      蕭逐風聞,面露詫然:她也來了

      圍獵隨行醫官名額不多,大多都是老醫官,年輕醫官多是些家世不錯的——這樣好的機會不太可能留給平人。

      裴云暎掃他們二人一眼:這么關心,不如下山請你們一桌一起吃個飯

      好呀!

      段小宴沒聽出諷刺,高興地一拍巴掌:那等我回去換身衣服,不過陸醫官害怕梔子,不能帶著梔子一起去……

      說到此處,段小宴一抬頭,望著前面空空草地:哎,梔子又跑哪去了

      梔子上山一回,興奮得不得了,只是在殿前司好吃好喝呆久了,對捕獵沒有半分興趣。亂竄了大半日,撲蝴蝶聞野花,連只耗子也沒逮著一只,急得段小宴絞盡腦汁找理由護短:梔子年紀大了,又生了孩子,生孩子催人老,很常見的!

      嗤得蕭逐風冷眼回敬:慈母多敗兒。

      正說著,就見遠處一條黑犬陡然從林后出現,朝他們落在車騎后的三人矯捷奔來,嘴里叼著個什么東西。

      段小宴一喜,忙坐直身子:梔子回來了!他獵了個什么,個頭還不小好梔子,快讓我看看,這是狗獾、兔子好像是只白狐貍啊!

      黑犬迅疾似風,幾下撲到三人面前,沖到馬蹄下拼命搖著屁股邀功。

      三人一愣。

      那嘴里的哪里是什么白狐貍,分明是只白色的醫箱!

      段小宴眨了眨眼:梔子,你這是偷了哪位醫官的醫箱

      黑犬兀自興奮搖著尾巴,裴云暎看向狗嘴里銜著的箱子。

      醫箱就是尋常醫箱,與市面醫行那些老大夫、醫官院的醫官們所用大同小異,看不出什么區別。帶子上卻繡了一圈木槿花,針腳細密精致,給舊醫箱添了幾分婉約。

      裴云暎臉色微變。

      銜著的醫箱看著有些熟悉。

      陸曈隔段時日會去殿前府給禁衛們行診,縱然只是名義上的差事,她也做得很仔細。那只醫箱和尋常醫箱不太一樣,醫箱帶子上繡了一整面的木槿,聽說是因為先前帶子磨薄了,怕中途斷裂,銀箏給陸曈重新加固了一回。

      他記得很清楚,帶子上的木槿花是白色的,而如今眼前的木槿花卻成了淡淡紅色,像是被血跡染過。

      他倏地勒繩,翻身下馬,走到梔子跟前,梔子見主人上前,尾巴搖得飛快,乖覺地一松口——

      啪的一聲,醫箱砸到地上。

      那醫箱大概本來就摔過一回,箱子上到處都是磕磕碰碰的痕跡,又一路被梔子啃咬,這般落地,醫箱蓋子終于經不住折騰從中裂開,一箱子瓶瓶罐罐砸得滿地都是。

      一只銀戒滴溜溜的滾至他靴子邊。

      裴云暎腳步一停,目光不覺地落在那只戒指上。

      那只是很尋常的銀戒。

      顏色發黑,工藝粗糙,放在任何首飾鋪都不會再讓人看第二眼。

      但它又是如此不同,似有魔力,讓他視線難以挪開。

      青年定定盯著那只銀戒,忽然彎腰,將它從地上撿了起來。

      銀戒在他指尖微微旋過,露出戒面內環,摩挲過時,有淺淺凹痕掠過,似乎是一個一字。

      裴云暎手一晃,指尖銀戒險些脫落。

      一瞬間,腦子里掠過很多零散畫面。

      雪夜、大寒、破廟燈花。

      刑場、臘雪,供桌下破敗木頭聚攏的篝火。

      戴著面衣的女童抱著那只破爛的醫箱,緊張生澀地為他縫好傷口。

      那傷口很粗陋簡單,似他們初見時的匆忙潦草,卻固執的、堅持地在他身上殘遺多年。

      耳邊似乎響起她略帶嫌棄的聲音。

      殿帥的人情不太值錢,不如銀子實在。

      所有零碎的圖片在這一刻倏然完整,漸漸拼湊成一幅清晰畫面。

      蕭逐風從身后走來,見他望著手中銀戒怔忪,不由疑惑:這戒指是……

      裴云暎驀地握緊銀戒,問面前黑犬:她在哪

      梔子高興地吠叫一聲,騰的一下躍出老遠,朝林中某個方向奔去。

      青年翻身上馬,掉轉馬頭。

      蕭逐風攔在面前:去哪,三殿下還未下山……

      裴云暎一抖韁繩,馬兒疾馳而去,只余翻飛袍角在林間留下流云般淡影。

      你護著,我有急事。

      ……

      好!擒虎,咬得好——

      林間草地上,狗與人撕滾一團,獵狗兇惡的咆哮輕而易舉將女子細弱慘叫包裹,淹沒在不遠處飛瀑聲聲水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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