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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千門萬戶曈曈日

      密信在炭爐微紅的火光中一閃,化為無數細小余燼,消失不見。

      他坐直身,伸手撥開窗縫,寒冷的風從窗外刮來,將他俊美眉眼也渡上一層寒意。

      半晌,裴云暎回答:不錯,我懷疑她就是陸曈。

      可僅僅只是因為姓陸……青楓有些猶豫,這么多年,沒有任何有關陸三姑娘的消息。也許對方只是借著陸三姑娘之名行事,又或許背后還有別人。

      單憑陸三姑娘一人,很難做到此種地步。

      青楓想象不出來,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在外漂泊多年,歸家發現血案時只身趕赴盛京,將相關之人一一殺死。

      若非有人幫忙,一人絕不可能做到。但若有人在背后幫她,誰會這么做,又是要利用她達到什么目的

      僅僅只依靠復仇之心,以平人身份對抗權貴,甚至對太師府動手……

      真要如此,青楓寧愿相信陸曈與陸敏是兩個人,否則那實在是有些可怕。

      也許吧。裴云暎淡道:也許有人幫她。

      他起身,拿起桌上刀:我出去一趟。

      大人……青楓急忙轉身。

      這些日子辛苦了,裴云暎拍拍他肩,今日除夕,自己回去休息吧。

      青楓看著他背影,猶豫一下,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

      盛京的冬總在下雪。

      外面長街玉白,時不時有爆竹聲在頭巷尾隱隱響起,走過時,能瞧見放過的爆竹彩穗余燼落在雪堆里,映出一片艷艷的紅。

      街市酒店紛紛閉戶,只有寥寥幾戶尚在開張。檐下一排紅錦燈籠像串火龍,戶戶門前張貼著財神畫兒,四處都是熱鬧喜氣。

      街上行人很少,除了穿新衣放爆竹的頑童,和從深巷處打酒歸去的客人,鮮少有人走過。往日繁華的盛京城一夜間像是冷寂了許多,但那其實是另一種意義的溫暖。

      迎面走來一雙母女,母親穿著件翠蘭色長襖,懷中抱著個打酒的銀瓶,身邊女兒約莫十七八歲,一身銀紅貂皮皮襖鮮亮,珠翠琳瑯,格外嬌艷秀美,正低頭與母親走著說笑。

      那姑娘說著說著,一抬頭,瞧見對面走來的年輕人,見他豐姿灑落,俊美過人,不由臉一紅,挽著母親埋頭匆匆走過。

      裴云暎半垂下眼。

      除夕之日,新春之時,再如何清貧人家,總要給孩子做幾件鮮亮新衣,以圖吉兆。

      剛才走過的女子,銀紅皮襖映著長街白雪,襯得人面若桃花,煞是動人,但不知為何,他的眼前卻漸漸浮現起另一張臉。

      一張稍顯蒼白的、秀艷又清冷的臉來。

      陸曈總是穿舊衣。

      即便是新衣,做的顏色也大多都是深藍、秋色之類的暗色,她最常穿的白色,雪白絹衣,素衣冷繡。她也不愛戴釵環首飾,花銀子在清河街當鋪收的花簪,一次也沒有戴過。

      她有很多絨花,以絲帕縫制的各色絨花,翠雀色、桂花色,還有白色。

      當她一身玉白絹衣,鬢邊簪花白雪時,總將秀美眉眼帶出幾分難的冷峭。他曾聽赤箭說起陸曈衣飾過于樸素簡單,段小宴卻說:要想俏一身孝,你懂什么

      要想俏一身孝……

      原來,她真是穿著一身孝衣。

      難怪她要穿一身孝衣。

      裴云暎腳步停住。

      沙礫似的細雪自天空洋洋灑灑而下,一些落在青年肩頭。

      青楓帶回的密信里,陸夫人生陸敏時格外兇險,陸敏甫出生時多病體弱,正因如此,陸家對這個小女兒格外嬌寵,這些年也一直沒放棄尋找。

      陸三姑娘陸敏于八年前常武縣那場瘟疫中走丟,八年前的陸敏才九歲。如果陸曈真就是陸敏,這八年里她好好長大,出落得冷靜、果斷、狠決,一手醫術連翰林醫官也不遑多讓,查明真相就趕赴盛京,只身報仇,此心此行,絕不是普普通通的八年能做到。

      他停駐的時間太久,久到臨街一商樓的掌柜探出頭來瞧,瞧見是他,驚喜道:裴大人來了!

      裴云暎回過神,珍寶閣的老掌柜笑著從里頭迎上前來。

      裴大人大吉!老掌柜熱情張羅裴云暎往里走,您是來取訂做的蛾兒是吧早做好了,特意給您留著!

      歲末正旦時,盛京人以烏金紙剪為蛺蝶,朱粉點染,以小銅絲纏綴針上,旁施柏葉游玩者插于巾帽上,所謂鬧蛾兒。

      他在珍寶閣訂做了一對金蛾兒,打算今日送給寶珠,算作新年賀禮,雖然以寶珠兒如今的頭發大抵眼下還無法佩戴。

      珍寶閣的伙計走得七七八八,大約老掌柜就是在等這最后一樁生意,很快從里鋪取出一只檀木盒,對著裴云暎打開。

      盒子里鋪墊的黑綢之上,躺著一對閃閃發光的金蛺蝶。

      蛺蝶羽翅輕盈舒展,蝶翼點綴晶瑩粉色寶石,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要從盒子里翩翩飛起,繞墻弄花。

      老掌柜期冀地盯著年輕人:怎么樣

      很好。

      裴云暎合上盒蓋:多謝。

      大人客氣,這都是本分之事。小的特意讓閣里最好的師傅打磨,從畫圖到成品,足足幾月,不敢辜負大人信任。

      老掌柜心中松了口氣,尋常人來此打磨首飾,多是釵環玉佩,金蛾兒燈市上到處有賣,紙做的不值幾個錢。還是第一次有人訂做金蛺蝶,工錢不少,又是這樣的人物,難免忐忑。

      裴云暎笑了笑,付過銀票,拿過那只檀木盒出了門。

      他出門時有些心不在焉,恰好一群七八歲的孩子笑著從門前奔過,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裴云暎正想彎腰去扶,那群孩子卻笑嘻嘻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雪,舉著手中炮竹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奔去,邊跑邊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童聲清悅,在空蕩街頭拉長回響。

      他好脾氣地搖頭,正要離開,忽而心頭一震,有什么東西從腦海飛快閃過。

      常武縣送回的密信中稱,陸家三姑娘陸敏出生于十七年前元日清晨,因頭天除夕夜李氏難產,而陸敏出生時多病體弱,所以格外得陸家嬌寵。

      元日……

      青楓說:僅僅只是姓陸,未必能證明陸家三姑娘陸敏就是陸大夫。畢竟這些年里,常武縣沒有任何陸敏的消息。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曈曈。

      雪細細密密地下著,天地間一片銀白。那些零碎的雪一點點覆住長街,將街上方才那些亂七八糟跑過的腳印漸漸掩蓋。

      杳無痕跡。

      唯有檐下一串紅錦燈籠熱鬧嫣然,照著地上雪光。

      不遠處有一只碎掉的酒壇,或許是哪戶打酒的人家路過此地,雪天路滑摔跤,酒壇碎成幾半,能隱隱聞見屠蘇酒的香氣。

      就在這一片馥郁酒香里,年輕人安靜站著,大雪紛飛,無聲落于他紫檀色的衣袍,又偷偷融化在他肩頭。

      許久,裴云暎抬眸。

      原來,是這個曈。他平靜地說。

      不是重瞳孤墳竟何是的瞳,也不是舜蓋重瞳堪痛恨的瞳。

      是千門萬戶曈曈日的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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