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銀燭在案前靜靜燃燒。
搖曳燈色下,屋中兩人對峙。
靜了許久,陸瞳開口:怎么認出我的
她早該想到,裴云暎又是要倒酒又是要看彈琴跳舞,一會兒還要揉肩,分明就是故意戲弄。偏她還以為是裴云暎本性如此,故意與邀來的舞姬調情。
不過,她既已戴上面紗,又妝容繁復,連聲音也沒發出一句,裴云暎是怎么認出她來的
年輕人嘆了口氣,搖頭道:別的姑娘眼睛情意綿綿,你那雙眼睛方圓十里都能感覺出殺氣。
他笑了一聲,能騙得了誰
陸瞳:……
她真想一把灰毒瞎面前這人眼睛。
裴云暎倒茶喝了一口,又含笑打量她一下,道:陸大夫今日不太一樣。
她平日里總是素著一張臉,穿得衣裳也多是舊衣,綁辮子也是為了行醫制藥方便,一幅對旁人漠不關心模樣。但今日換了艷麗蟬紗舞衣,孔雀藍的舞衣上簇金繡孔雀,腰肢纖細如柳,藍面紗也是纖薄輕柔的,流蘇搖曳,露出那雙漂亮的眼睛。
她眼睛形狀生得很漂亮,眼尾微微下垂,看起來很無辜,描過眉黛與眼瞼后,眼色加深,襯得一雙眼越發烏湛,就顯出幾分冷艷來。
今日她沒有編辮子,滿頭烏發如瀑,其中點綴細細發辮,那是異族裝飾,配合滿身叮叮當當銀飾,一眼看去,百媚坐中生。
裴云暎似笑非笑看著她:長了這么一雙溫柔眼睛,偏偏殺氣這么重。他提醒,陸大夫,你這樣動不動就殺人,今后你未婚夫知道了怎么辦
陸瞳已被他方才戲弄引出怒意,聞反唇相譏,裴大人這樣動不動就逛花樓,日后你夫人知道了怎么辦
裴云暎揚眉:日后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樓了。
陸瞳譏諷:那我不如殿帥大度,日后我未婚夫知道了,我就殺了他。
屋中靜了一靜。
良久,裴云暎開口:那你今日是來做什么的
他瞥一眼陸瞳,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來殺未婚夫的
陸瞳不欲與他多說,她今日在這里已耽誤得太久,戚玉臺現在也不知所在何處。然而眼下被裴云暎撞見,以此人心機,多半會注意她接下來動作,今日算是功敗垂成。
時候不早,就不打擾裴大人好事了。陸瞳故意繞開他的話,我先走了。
這就走了
怕被人撞見,有玷殿帥芳名。罷,往門口走去。
他沒理會陸瞳的諷刺,只在她身后笑道:陸大夫似乎還沒弄清楚狀況,真以為自己走得了
陸瞳腳步一停,回身冷冷望著他。
不是我。他抬抬下巴,點一下門外方向,遇仙樓第三層一般人上不去。這里是西閣還好,那邊,他看一眼門外,東閣有護衛把守。
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這么稀里糊涂闖進來,多半已經被人發現。我猜外頭人正等著你自投羅網。
陸大夫,你驚動人了。
陸瞳心中一震。
第三層看似無人長廊下,實則有護衛把守
可她從上樓到進屋,除了被銀箏引走的龜公未曾受到任何阻攔。
一瞬間,有寒意自心頭掠起,像是捕蟬的螳螂回頭,恍然驚見身后逼近的黃雀。
仿佛為了印證裴云暎的說法,緊接著,外頭響起人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些男子的呵斥,像是官賓搜查的動靜響起。
陸瞳霍然看向裴云暎。
他坐在屋中,珠燈燭色柔柔灑落在他身上,眸色看不太真切。
外面是誰的人陸瞳問。
不知道,王孫公子,豪門貴客,無非都是那些熟人。
陸瞳往他身前走了兩步:殿帥能不能幫我
說這話時,她聲音軟了幾分,試圖拉起對方與自己的交情。
依照裴云暎所,外面的人身份貴重,又已察覺有人混跡潛入三樓,一旦被人發現,她便會被當作可疑目標。如果外面人不是戚玉臺還好,倘若是戚家人,她這就算打草驚蛇了。
而裴云暎是昭寧公世子,權貴之間,總是要互相顧忌通融的。
她看向裴云暎。
裴云暎從椅子上站起身,笑著對陸瞳搖頭。
不能。
我與陸大夫非親非故,幫了陸大夫就要得罪別人,盛京那些瘋狗很難纏,我從來不自找麻煩。
他越過陸瞳身側,似乎想要開門離開。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裴云暎低頭。
纖細手指拽著他的黑衣,看上去有種孤注一擲的堅持。陸瞳聲音平靜,大人好像忘了,還欠我一個人情。
裴云暎一頓。
陸瞳揚起臉來看著他,當日軍巡鋪屋外,我以身作餌,送了裴大人一件禮物。當時我說‘現在不用殿帥還,等日后想到了,我會向殿帥討的’。
她上前一步,逼近裴云暎:現在我想向大人討回這個人情。
他好笑道:你這是挾恩圖報啊。
裴大人想出爾反爾
他揚了揚眉,正要說話,外頭突兀地響起敲門聲。
有人嗎
陸瞳目光一緊,他們來了。
砰砰砰的敲門聲如急鼓,打碎雨夜沉寂,裴云暎忽地嘆了口氣,下一刻,一把抓住陸瞳走向屏風后。
銀燭被帶起的風追得搖曳起來,珠燈上芍藥花枝爛漫。
一大片絲霧從天而降飄搖而下,將鴛鴦榻上一雙人影包裹。
陸瞳微微一驚,下意識想要掙扎,手腕卻被按在被衾中,動彈不得。
珠繩翡翠帷,綺幕芙蓉帳。合歡鴛鴦繡被上一雙文彩鴛鴦交頸纏綿,瑰麗輝映,而他冷硬的袍角與她柔軟的紗裙交纏迤邐,黑錦便摻上一抹艷麗的藍。
金絲暖帳銀屏亞,陸瞳被他按在被衾中,一頭銀飾在青玉枕上清脆作響,很有幾分玉枕釵聲碎的香艷。
但眼前這人并未為顏色所動,裴云暎松開手,目光并無一絲旖旎,只低聲警告:別動。
陸瞳眉眼一動。
傳有一人,鄰家少婦當滬醉酒,名士常去飲酒,醉了便睡在少婦身側,隔簾聞其墜釵聲而不動念,時人謂之名士。
現在看起來,裴云暎倒是與傳中的名士一般無二——
外頭敲門聲越發急促,陸瞳已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便伸出雙手環住他腰,往他身畔又貼近幾分。
裴云暎身子一僵,愕然低頭看向陸瞳。
陸瞳坦然注視著他。
既要做戲蒙混外人,自然得看起來像真的。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連銀箏都騙不過去,能騙得了誰
陸瞳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她在落梅峰呆了太久,那些男女大防、羞澀,對她來說太過遙遠。
在這一刻,她只是緊緊貼著面前人的身子,擁抱著他,依偎著他,像無數風月錦城中的有情人一般。
樓下隱隱有人在唱。
趁好天時,山清水旖,月照西湖,散點寒微。與心上人,碧漆紅,燈籠底下,弄髻描眉……
對品香茗,兩情相寄,煙水朦朧,落花菲菲……
巫山云雨,思之寤寐只羨鴛鴦,不羨仙姬……
樓下妍歌艷舞,窗外是大風大雨,熒熒鳳燭流轉的光影里,披帛與袍襟曖昧地糾纏,只在紅紗帳映上一雙朦朧的影。
他與她距離很近,若非隔著面紗,唇間幾乎可以觸及彼此。
忽然的,外頭敲門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聲悶響,有人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