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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瑯君和蘇夕顏初遇究竟是怎么個情形,竹枝郎并沒親眼見到,因為他當時應了天瑯君的要求,排隊去買一位知名撰書人的新作了。
他原本也并不好奇。可自那以后,天瑯君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種狀態:
作為蛇形代步工具的時候,天瑯君在他頭上說。
“我看戲本子里,人界的姑娘都是柔情似水、體貼可人的,還以為所有的姑娘都是這樣。原來我受騙了。竹枝郎啊,戲這種東西不能看多。”
下一次,完全忘了自己說過“戲不能看多”的君上,在看得津津有味時又會說。
“我看上去像是手不能提的樣子嗎?像是窮到連回家路費都沒有的樣子嗎?”
竹枝郎洗他的衣服時,天瑯君儀態優雅地蹲在旁邊,還會說。
“竹枝郎,我的臉如何?不英俊嗎?一般而,看到我這般模樣的人,難道不是應該立即化身芳心萌動懷春少女嗎?”
竹枝郎抖開擰干的衣服,用竹竿叉了,一邊恭恭敬敬地附和,一邊默默地想,以前他亂七八糟的戲本子也和君上一起看過不少。別人怎樣他不知道,不過君上這幅樣子,倒是真的比較像本子里那些芳齡二八的懷春少女。
由是不由得他不好奇。
在竹枝郎的想象中,一個只身出入妖魔作亂的荒城、砍邪祟時讓天瑯君要彈琴唱曲走遠點唱去不要礙事、砍完了扔給天瑯君三顆銀子給他當回家路費的姑娘,不說膀大腰圓五大三粗,至少也要骨骼清奇目露兇光。
而等真的見到了那名引發天瑯君哲思自我、折磨竹枝郎許多日的罪魁禍首,竹枝郎卻發現,對方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樣。
天瑯君喜歡逛人界。逛人界需要花錢。而他從來不記得帶錢。只好竹枝郎幫他記住。然而他花錢還沒有概念不知收斂,豪情一上來了便一擲千金,竹枝郎攔也攔不住,如此流水出入,即便每日背負金山銀海也難以應付,終有囊中羞澀時。
正當二位異鄉客街頭羞澀著,一名高挑的黑衫女郎背劍信步走過。
天瑯君道:“站住。”
錯肩擦身時,那女郎微微揚眉,嘴角一縷揶揄的笑意,果真站住。
天瑯君道:“路遇不平,豈非應該拔刀相助?”
對方道:“拔刀尚可考慮,解囊在下拒絕。上次借你回家那三兩銀子還沒還給我。”
天瑯君道:“有么?三兩銀子而已。好吧,只要你再借我三兩,你可以買我三天。”
斷然拒絕:“閣下看起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買你何用?”
竹枝郎看了半天,耿直地道:“君上,這位恐怕是嫌貴了。”
。
天瑯君被人嫌棄。這沒什么,有時候服侍他的侍女和守衛也會偷偷嫌棄一下他,尤其是在他聲情并茂朗讀時。可是不該價錢壓到三兩還被嫌棄。
天瑯君道:“別的不提。難道我的臉還不值三兩銀子??”
對方噎了噎,端詳他的臉一陣,笑道:“嗯,果然足以。”
甩手便是一錠金沉沉的錁子。
從此,天瑯君在人界的用度就像大水沖了閘壩,越發自在逍遙到慘不忍睹。他找到了一座多金的靠山,只要竹枝郎翻出空空如也的荷包露出點尷尬的顏色,他就不假思索又快快樂樂地去敲那座山的大門。
竹枝郎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好像有什么東西倒錯了。
為何蘇夕顏這么像戲文里一擲千金身份顯赫的豪門公子。
為何天瑯君這么像不諳世事離家出走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以及為何他自己這么像小姐身邊微小謹慎跟班打雜的陪嫁丫鬟。
竹枝郎有試著提醒君上正視這種位置上的倒錯,重拾一下自己作為魔族至尊的尊嚴,天瑯君卻對這種包養與被包養的關系樂在其中。過往他對整個人類盲目的熱情,盡數傾瀉到了一個人身上。
蘇夕顏當真是一個冷酷無情卻不可的人。
見時,會帶他們找各種珍稀的玩意兒,去各種有趣的地方。竹枝郎怎么也搜羅不到的禁書鈔本,長在某個隱蔽溶洞里的奇特靈芝,流動的水晶般的露水胡,艷名并未遠播,卻彈得一手絕多情琵琶的煙花女子;不見時,卻十天半月不見蹤跡,怎么也見不著。
不動聲色,不見癡迷,不說相思。自有盤算,冷眼旁觀。
因為那一半的蛇族血統,竹枝郎有一種動物天然的直覺,隱隱覺得這個人的接近是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不像魔族的女子那樣千篇一律的妖妖嬈嬈,而是一本正經,目不斜視,看上去斯文有禮。卻也的確只是“看上去斯文”而已。竹枝郎不敢說真的廝殺起來能在她手底下討到好。
斯文的表面下是倨傲和冷漠,野心中還藏著心機。作為幻花宮中的第二位掌權者,身居高位動輒號令千人。而以幻花宮等四大派為首的修真界自古以來又是魔族的死對頭。對他們而,蘇夕顏實在是個危險人物。
竹枝郎將探來的情報悉數告知天瑯君,天瑯君卻全不關心。
他一旦癡迷上了什么東西,就會忘死忘生,孤注一擲。并非不知底細,而是一直從未懷疑。
為“不懷疑”所付出的代價,就是被鎮壓的白露山下整整十幾年的暗無天日、不得翻身。
“我想殺人。”
這是十幾年里,天瑯君重復次數最多的一句話。而以往的天瑯君最喜歡的就是人,他從不殺人。
沒有強大的魔力來源支撐他的人形狀態,竹枝郎又退回了半蛇之身。每次見到他在地上艱難地爬來爬去,天瑯君就要扔給他一個“滾”。
“你爬的太難看了。”他說。
竹枝郎便默默扭出去,在外邊尋一處日光月光曬不到的地方,繼續練習生疏多年的爬行。
君上的脾氣變得難以想象的壞,竹枝郎卻半點提不起憤怒或委屈的力氣。
天瑯君的“滾”,意思是讓他滾回魔界,滾回南疆,滾回他老家,滾哪兒去都行,就是不要呆在天瑯君跟前。
天瑯君不能容忍有旁人看到他如此狼狽卑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樣子。他一出生就是魔族最尊貴的世子,從沒有吃過苦頭,永遠從容優雅,拒絕一切可能破壞形象的低俗事物,還有輕微的潔癖。他不喜歡難看的東西,可實際上現在的他,比誰都要難看。
滿身血污地被鎖在七十二道鐵索、四十九重符咒之下,只能每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軀體逐漸腐爛腥臭,偏偏神智還極度清醒,連想昏厥都做不到。修真界那幫人殺不死他,就想盡千方百計來活活折磨他。恐怕竹枝郎丑怪的半蛇形態,都要比這種狀態下的天瑯君好看點。
退化后的竹枝郎無法說話了,天瑯君就開始自己對自己說話。每天有將近一半的時間,他都在重復那些戲文里的對話和唱段。有時天瑯君唱著唱著,也會忽然被割斷了喉嚨一般戛然而止。竹枝郎就知道,這一定是蘇夕顏帶他們看過的某一出戲。
可是在停頓了一段時間之后,天瑯君又會戛然而起,用更高的聲音繼續下去。纏綿的曲調在杳無人煙的山谷和嘶啞的嗓子里,被拉得很長。長而凄厲。
竹枝郎不能說話,不能讓他“別唱了”,不能舉手,不能捂緊耳朵,不讓自己聽到這聲音,從而越發明白什么叫做“無能為力”。
既然傷心,既然痛苦,為什么要勉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