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拍過一個年輕道士的肩膀,還不止一次。青衣小童事后復盤,得出一個結論,我咋個知道對方是個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在魏檗那邊,自己老爺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爺在時魏老哥,早年曾經在披云山那邊吃了閉門羹,傷透了心,提起毫無義氣可的魏檗一次就我呸一次,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腳尖擰了又擰,再蹲下身詢問魏兄你咋個回事啦、怎么躺地上不起來……
當年見著了國師崔瀺,沒認出對方身份,青衣小童曾經撂過一句狠話,要想見我家老爺,你就得先打死我,再從我身上跨過去。
在北俱蘆洲認識的新朋友,白忙,陳濁流,其實都是一個人,結果與那一起吃過頓結結實實牢飯的白忙,雙方道別之際,覺得好哥們喝高了說混話,一條當時才是金丹的御江水蛇,跳起來就給了斬龍之人的腦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騎牛從東邊進入小鎮,陳靈均剛好瞥見,便按下云頭,拍牛角,還說我家山上多草,一聽到吃就有悟性了。
最后青衣小童還好心好意建議道祖,最好改個名字……
聽說那個一身白衣的讀書人,自稱是好友的徒弟,就認對方當了世侄……嗯,這個低了一輩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鄭居中。
陳靈均的這份江湖履歷,還能夠一直活蹦亂跳,用朱斂的話說,就是見過命大的,沒見過命這么大的,陳靈均上輩子得是做了多少的好事,積了多少德,這輩子才能夠如此福大命大。
朱斂極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陳靈均這邊,思來想去,確實是吉人自有天相,確實只能如此解釋了,否則就無解。
陳平安笑道:其實崔東山有邀請你去青萍劍宗,被我拒絕了,我登船之時,崔東山猶不死心,還想要砍砍價,希望能回心轉意,放你去仙都山,給我罵了一通。
陳靈均啊了一聲,雙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說嘛,大白鵝忘了誰都不可能忘記陳大爺嘛。
郭竹酒當然知道真相,師父騙人唄,一個就真信了,所以雖然事情是假的,開心卻是真的,傻子有傻福。
陳平安笑道:竹酒,給你做了個竹箱,回頭試試看,背著合不合適。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躍道:好,極好極好,一直跟我奔波勞碌的小竹箱,終于有個宅邸可以落腳了!
看架勢,她好像暫時不打算歸還那只小竹箱給裴師姐了。
陳靈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長不大,是個憨憨。
陳平安轉頭笑道:泓下,云子,跟你們談點事情,邊走邊聊。
水蛟泓下,一襲黃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獨立之儀態。
她跟云子的道號,都是崔東山幫忙取的。
在陳平安看來,只說泓下的容貌氣質,其實不比黃衣蕓差多少。
陳平安是
不假,可又不是個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好差的傻子。
陳平安笑道:這趟桐葉洲之行,不是三兩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著短則七八年,長則十幾年甚至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不過放心,你們肯定不會白忙活的,比如泓下這邊,青萍劍宗會幫你以功勞換取未來走瀆的那個名額,即便功勞不夠,崔東山也可以幫忙補上,至于云子,將來崔東山那邊也有安排。
泓下輕聲道:山主,其實我自己攢了些家當。
她在黃湖山,潛靈修性極久,差點就可以成為驪珠洞天昔年臺面上最大的五樁機緣之一,那么泓下的修道資質如何,顯而易見。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實實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撈個仙人境不難。
陳平安笑道:一來大瀆走水,不管是寶瓶洲的齊渡,還是桐葉洲那條新大瀆,都不是光靠錢就能辦成的,再者這是公事,沒有讓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況以后等你躋身了上五境,若想開宗立派,需要花錢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就沒有你錢夠的時候,多攢點,總是好事。
精怪走水,走江化蛟,尤其是想要走瀆成功,關隘從來不只在走水過程中的兇險,更在大瀆之外。
例如北俱蘆洲的那條濟瀆,歷史悠久,擁有三位水正,但是斬龍一役之后,在陳靈均成功化蛟躋身元嬰境之前,一洲歷史上還沒有水裔走江成功的例子。根源就在于大瀆沿岸,沒有任何一個王朝、仙府山頭,連同大源崇玄署云霄宮、浮萍劍湖、水龍宗在內,沒誰敢說自己能夠保證一位水族走瀆的暢通無阻,因為很難不被其他勢力刻意刁難,整條大瀆的水運,等于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最關鍵的,還是水族走江,尤其是蛟虬走瀆,都會帶走相當一部分水運化為己用,再將大瀆水運歸還給大海。
何況走水之屬,不管是什么出身,行云布雨是天性,很容易興風作浪,洪水滔天,惹來水患,沿途王朝國家要么無力阻攔,撒手不管,那么兩岸的洪澇災害就是一場天災,可若是早有布局,負責收拾爛攤子的練氣士,就要耗費大量的自身靈氣,而修士積蓄的天地靈氣,歸根結底,還不是神仙錢何況這種損失,既是實打實的一大筆神仙錢,更涉及到了國祚和山河氣數。
事實上浩然九洲的大瀆,皆是差不多的情況,導致水族尤其是水蛟,極難通過走水來提升境界,但是現在出現了一個例外,就是寶瓶洲的這條齊渡,被大驪朝廷完整掌控在手中。所以據說如今一洲蛟龍后裔、水仙之屬,都在排著隊,四處打點關系,苦苦等待大驪禮部頒發那道價值連城的通關文牒,在此之外,大驪京城朝廷和陪都那邊,已經著手創建九座道場水府,可以供修行水法的金丹地仙閉關,有希望出現九位嶄新的元嬰境。
因此桐葉洲那邊,如今最希望憑空出現一條嶄新大瀆的,練氣士當中,當然是那些有望通過走江來提升境界的川澤水精靈怪。
就像蒲山附近的東海婦寇渲渠,之所以會找到埋河碧游宮,就屬于與水神柳柔借用水路。
如今人神鬼仙,身在世間,何處不是江湖。
只說籮筐里邊的書信之一,其中就有一封,來自舊錢塘長出身的大瀆淋漓伯,曹涌詢問陳平安能不能幫忙水府,與大驪朝廷討要一個額外的走瀆名額,曹涌說話直接,說淋漓伯府是有一個既定名額的,但是已經送出去了,但是還需要一個,好像長春侯楊花那邊,就沒打算使用那個名額,所以不知陳山主能否幫個忙,先與楊花通個氣,等于是長春侯府將名額轉送淋漓伯府,想必大驪朝廷那邊肯定不會阻攔,只要陳山主愿意牽線搭橋,事成之后必有重謝。
泓下喜歡幽居道場潛靈養真,卻半點不懷疑山主是在試探人心,可若是換成崔東山來問,估計她這會兒就已經心驚膽戰,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表明心志了。
所以泓下就只是心平氣和說道:山主,我從沒有開山立派的念頭,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輩子只適合獨自修行,靠著水磨功夫笨法子,一點一點增長修為,根本當不好什么開山祖師,別說是一座宗門,就算是只有幾十人的那種小山頭,我也注定當不好開山祖師,
所以長久待在落魄山,碰到這樣的事情,能夠為宗門做點事情,再返回道場繼續修行,
就是最適合我的選擇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落魄山已經有了小米粒擔任右護法,你可能也猜出來了,我是打算讓陳靈均擔任左護法,如此一來,就不可能再有更多的護山供奉了,所以你在落魄山,即便躋身了玉璞境,甚至是以后……大道成就更高,只說在身份這一件事上,落魄山實在無法給你更多。
泓下微笑道:這件事,估計只有景清仙師自己沒看出來了。
在山主這邊,泓下是不那么拘謹的。
但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或是在祖山集靈峰那邊,都由不得她不緊張,這也怪不得泓下,在落魄山,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宗師,練氣士的元嬰境算個什么
用如今已經是閨中好友沛湘的話說,整個落魄山,就數她們倆最尷尬,倆元嬰境,還不如小米粒的洞府境來得輕松愜意呢,這地仙境,高不成低不就的,剛好就是個給人看笑話的境界。
陳平安忍俊不禁,所以你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跟崔東山提個建議,由你和裘供奉,一起擔任青萍劍宗的護山供奉。
我主動給青萍劍宗送供奉,跟崔東山這個當學生的在那兒挖墻腳,是兩回事。
泓下臉色微變,連忙搖頭道:山主好意心領了,只是我寧肯在
,也絕對不敢去崔宗主身邊當差。
陳平安笑道:看來崔宗主口碑堪憂啊。
泓下會心一笑,保持沉默,不認可,不否認。
山主又不會胡亂嚼舌頭,今天這些對話內容,傳不到崔宗主那邊去。
陳平安朝陳靈均那邊招招手。
青衣小童立即摔著袖子,大步流星。
陳靈均終于逮著個說教別人的大好機會,潤了潤嗓子,語重心長道:云子啊,不比在這邊,有我罩著你,到了青萍劍宗那邊,你境界不高,換了個新地盤,又需要經常跟外人打交道,人生地不熟的,記得收一收脾氣,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多交朋友,可別仗勢欺人,別稍微遇到點磕磕碰碰就跟人呲牙咧嘴,氣量大一點,壞了咱們落魄山的名聲,老爺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一定要多學學我,逢人就笑臉,遍地是朋友,切記切記!
云子默然點頭。
大概整座落魄山,只有云子,最為堅定認為這位靈均老祖是真有本事的,甚至是很有幾分由衷仰慕的。
陳靈均雙手負后,點點頭,轉頭望向泓下,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要千萬小心,外邊的風氣,到底不比咱們這兒淳樸,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著人模狗樣、年輕有為的譜牒修士,可別聽了幾句不花錢的花巧語,就對那些繡花枕頭神魂顛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計你現在也聽不進去,無妨,我回頭與米首席打聲招呼,讓他幫忙把把關,話說回來,要是真有合適又心儀的道侶人選,你也不用太過矜持,女追男隔層紗,你模樣又不差,只要對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來。
云子就是個糙胚子,所以我就要叮囑他別惹事,遇事能忍則忍,你不一樣,千萬別怕惹事,有我,還有米首席幫你撐腰呢。
青衣小童老氣橫秋得就像個爹,在給一雙即將遠游的子女面,面授機宜,反復叮嚀。
泓下笑著不說話。
耐著性子等到陳靈均絮叨完畢,陳平安這才笑著從袖中摸出兩只青瓷水呈,算是我的臨別贈禮,預祝馬到成功,萬事順遂,早去早回。這兩份禮物,品秩差不多,你們自己分,各自看眼緣挑選吧。
都是陳平安從水龍宗那邊得來的,北宗孫結送了一對牛吼魚,南宗邵敬芝贈送了一只別稱小墨蛟的蠛蠓。
不過兩件鵝黃、蓮青色硯滴是陳平安自己另配的,在這處州,反正就數瓷器最多,陳平安是行家里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選的都是半官窯舊物。
陳靈均伸長脖子,眼饞得很,就就對云子擠眉弄眼,暗示對方有點眼力勁,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我耍兩天。
不曾想云子這個愣頭青,就那么直不隆冬點頭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陳靈均愣在當場,你明白就明白,心里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腦闊上立即挨了一記板栗,打得陳靈均立即抱頭。
之后風鳶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長命,泉府韋文龍一行人都走下船。
泓下,云子和少女崔花生,與山主陳平安各自行禮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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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一路晃蕩到山頂的貂帽少女,看見了個腰懸抄手硯的清秀少女,獨自坐在欄桿上,雙手輕拍欄桿,眺望遠方。
呦,小丫頭片子,年紀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飛劍,還是有那么點意思的。
就這么個看著沒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對付那個已經是止境武夫的裴錢
謝狗腳尖一點,一個蹦跳站在了欄桿上,雙臂環胸,目視前方,隨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謝狗愣了愣,干嘛學我說話
干嘛學我說話
小姑娘,你腦子有病吧,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啊
小姑娘,你腦子有病吧,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啊
我是白癡!
結果那個少女不再鸚鵡學舌,而是轉頭,朝謝狗豎起大拇指。
謝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個這么不可愛呢。
郭竹酒說道:聽我師父說,你有一萬多年的道齡了,也沒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謝狗一時語噎,悶悶道:你懂個屁。
你懂個屁。
郭竹酒,你再這樣,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哦。
謝狗冷笑一聲,終于不學我說話啦。
結果那少女又開始重復道:聽我師父說,你有一萬多年的道齡了,也沒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謝狗有點憋屈,打又打不得,畢竟是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如今在譜牒上邊,還是等于半個關門的小弟子。
罵……好像又罵不過啊。
要說只是潑婦罵街,謝狗在小鎮那邊是學了些本事的,可問題是這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腦子和思路很怪啊。
謝狗都怕自己罵了半天,結果小姑娘一句不還嘴,再朝自己遞出個大拇指,謝狗都覺得自己能憋出內傷來。
郭竹酒誠心誠意安慰道:沒什么,我身邊,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謝狗坐下身,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來都來了,就這么走,面子上掛不住。
郭竹酒從袖中摸出一支竹笛。
不知名的曲子,笛聲空靈悠揚。
四下無人處,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時,笛聲尤其清。
還蠻好聽的,青天鶴唳,云外龍吟,聲在庭院。
謝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點評表揚一句,籠絡籠絡關系,再隨口問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問,在避暑行宮那邊,師父說讀書人說過,校書能為古書續命。
謝狗點點頭,校勘書籍,就是糾錯,書上書外道理相通,你師父說這句話,還是有點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聲,轉頭訝異道:師父怎么騙人,你不是個傻子呀,我差點以為咱倆沒啥共同話題呢。
如果只聽前半句,謝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后半句,謝狗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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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昨天寫朱斂是遠游境,屬于筆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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