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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2章 夜行

      她哦了一聲,委屈道:我這不是心里慌嘛。你說奇不奇怪,以前沒見著文圣老爺吧,求爺爺告奶奶的,說這輩子見著了一次就心滿意足,等到真見著一次了吧,哪里夠嘛,又想要瞻仰文圣老爺第二次,當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圣老爺,真是圣人風采,那氣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陽作燈籠似的,蓬蓽生輝得一塌糊涂,我一見面就給瞅出來了,第一眼,絕對是一眼就知道是文圣老爺親臨府邸啊,果然文圣老爺這種浩然天下獨一份的圣賢氣象,藏是絕對藏不住半點的,第一次見著左劍仙,我就稍稍差了點眼力勁兒,第二眼才認出來……

      陳平安已經認命,還是等水神娘娘先說完吧。

      埋河曾是桐葉洲一條入海大瀆的主干河道,只是歲月變遷,大瀆規模縮減得厲害,最終入海大瀆只剩下埋河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瀆龍王的龍宮舊址,那枚將水運凝為實質的玉簡,就是大瀆之主的明證,被埋河水神娘娘應運得到,她再將萬物可煉的那道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詳細,批注縝密。

      一場大戰過后,如今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數場大雪,估計沒有個三百年的縫補,都未必能夠重歸圓滿。而大泉劉氏立國才兩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夠幫助埋河拓寬河道,同時吸納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澗、江河。

      但是陳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將山河國力如此傾向于一條埋河,對姚氏對埋河,都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大到五岳山君,小到土地、河伯河婆,亦是一座大官場。

      水神娘娘終于回過神,小夫子走在身邊沉默半天了,又開始神游萬里,以至于竟然忘記說話啦

      陳平安在她停下話頭的時候,終于以心聲說道:水神娘娘當年連玉簡帶道訣,一并贈予給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現在是,說不定以后更是。說實話,靠著它,我熬過了一段不那么順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為是啥事呢,小夫子這么鄭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膽到現在,道謝就別了啊,見外,生分,咱倆誰跟誰。

      陳平安愈發無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說,可水神娘娘這脾氣,是真沒把那玉簡道訣當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訣的水運玉簡,正反兩面,道訣內容和旁注文字,總計五千多字,加上火龍真人在龍宮洞天內傳授的那門煉物道訣,兩兩相加,相輔相成,讓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煉物,實則闡述五行之道的運轉至理,極為適宜陳平安,加上道訣對人體經脈的定義,極為玄妙且精準,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從碎金丹,躋身元嬰,再成為山巔武夫,簡直就是為陳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極大裨益。最關鍵,最玄之又玄,還是道訣涉及到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第四城,得到玉簡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發現其中蘊藏著四條道路,每一條都可以讓人有望躋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于誤入歧途,不被心魔輕易亂了道心,心魔當然猶在,不可能就此憑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勢驟減,就像被道法壓勝一般。

      這就是道訣上所謂的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于一處平地高樓起的清涼境地,心魔被排擠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開一座圣人坐鎮的小天地,如果說一位元嬰瓶頸的練氣士,面對心魔,是以元嬰修為對峙一位玉璞境,

      那么有此道法庇護,有那道門天官當門神,為練氣士看門護道,就等于將一頭原本不可匹敵的心魔,重新拉回了元嬰境。

      陳平安大致說明情況。

      柳柔聽得一頭霧水,然后有些難為情,實誠道:玉簡文字,藏著四條登天道路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還以為只有‘一步’登仙呢。

      就像一位儒家圣賢,寫了本被后世道學家訓詁無數的著作,結果那位提筆時原本沒想太多的圣賢,自己給那些訓詁書籍整蒙了。

      陳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沒關系,反正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這份禮太重,大到了讓我無以回報的地步。

      柳柔擺擺手,客氣,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別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幾分豪氣。

      話是這么說,水神娘娘走路之時,高高仰起頭,十分豪邁。

      陳平安說道:我有個建議,水神娘娘可以憑借這門道訣,與某座看得順眼的宗字頭仙家,做筆買賣,比如跟玉圭宗神篆峰,或是云窟福地,又或者是扶乩宗,以及將來重續祖師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覺得一個姑娘不嫁兩戶人家,我個人建議可以賣給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至于太平山那邊,還要等個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會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勞好了,不過肯定還是碧游宮的人情,自己只是她捎話給太平山那位未來山主。

      這門道訣心法,適宜每一位地仙,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道心再堅韌,再不為外物所移,一樣都會驚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機會,好似有道門天官護衛,幫忙減少心魔作祟的影響,誰不欣喜

      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字頭所夢寐以求,道理很簡單,一座宗門,地仙夠多。

      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類似陳平安,或者是北俱蘆洲崇玄署那位黑衣書生,修行此訣,事半功倍。

      哪怕暫時沒有,宗門也可以專門為一些資質最佳的祖師堂嫡傳,早早開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問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門精心栽培,小心護道,那么未來百年千年,躋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數量就會遠遠勝過以往。

      如果說走這趟大泉京城,是必須要見一面姚老將軍,要么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訪碧游宮,就是陳平安必須要與埋河水神娘娘道一聲謝。

      陳平安能夠早早決定,要為落魄山開辟出一座下宗,最終選址桐葉洲。

      這枚玉簡,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著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長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較犯愁。

      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會是曹晴朗。

      崔東山和裴錢,可能會有一個需要來桐葉洲幫助曹晴朗,曹晴朗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嬰境的劍修崔嵬,當然還有仍是金丹劍修的隋右邊,不出意外,都會從落魄山趕來這邊落腳。如果米大劍仙愿意的話,一樣可以來桐葉洲,畢竟下宗離著云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較近。

      不過除了曹晴朗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離開落魄山,還需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

      陳平安對姜尚真說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堂,其實還真不是一句空話。

      柳柔使勁搖頭,賣個錘子,不賣,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雖說那個姜老宗主,確實能算個老英雄,換成其它事,能夠結交一番,我偷著樂還來不及,可是做買賣嘛,就算了,我不喜歡,靠生意招來的朋友,不長久嘛。要做買賣,玉簡道訣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個兒忙去,該掙錢就掙錢,別耽誤了,也別怕我多想,信不過誰,都信得過你嘛。事先說好,甭管是一樁還是幾件買賣,與我,與碧游宮都無關啊,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著水花酒和鱔魚面了。

      那我聽水神娘娘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籠袖,緩緩而行,不再語。

      自己當年游歷碧游宮,喝高了,斗膽坐而論道,說那先后順序,更多還是因為這位水神娘娘本就對先生學問研習多年,最終得以證道金身。

      一飲一啄。

      早年在碧游宮的半吊子傳道,最終卻還了陳平安一個數次躋身上五境。

      因為陳平安曾經通過這枚一步登仙的玉簡道訣,在幾乎無法維持一顆道心平常的時候,就不得不拗著心性,主動摒棄對白玉京的成見,硬著頭皮修行此法,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先后三次悄悄躋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頭的偽玉璞,然后卻又自行打斷那座本就虛幻的一截白玉京長生橋,選擇重返元嬰。

      以至于連那龍君都吃不準陳平安到底是偽玉璞真元嬰,還是真玉璞偽仙人。

      在龍君沒開口的時候,甲申帳劍仙胚子的離真、流白,都認為年輕隱官至多是元嬰劍修。

      等到龍君那次在城頭開口道破天機后,陳平安當即打斷一座虛無縹緲的白玉京通天長生橋,從貨真價實的玉璞境,重返元嬰,再次變為偽玉璞。

      陳平安當時所求,除了必須借此穩住道心之外,也想讓龍君最后一次出劍,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顛倒,龍君都始終未曾出劍,就算在崔瀺趕到劍氣長城之前,龍君依舊選擇出劍,也會吃不準自己的真實境界。就算吃得準,陳平安終究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了,不敢談什么勝算,最少與龍君換命的機會更大。

      只不過這些彎來繞去的算計,與龍君不斷的勾心斗角,終究敵不過老大劍仙的最后一劍。

      但是這并不能說明陳平安的思慮,就毫無意義。到了桐葉洲后,萬瑤宗仙人,韓玉樹在內的那撮幕后高人,其實看得很準,最需要忌憚的陳平安,是一個如何而來的陳平安,而不是當下境界的高低,身份是什么。

      當然陳平安如此喪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嬰境,起起落落,也等于有過三次與心魔交手的機會了。而且對于那座注定會拜訪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來,伸出兩根大拇指,小聲問道:陳平安,你跟咱們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陳平安搖搖頭,別開這種玩笑啊。

      柳柔嘆了口氣,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陳平安笑道:以后我帶媳婦一起拜訪碧游宮。

      水神娘娘一臉震驚,使勁一跺腳,啥!真個有媳婦啦,那我豈不是沒戲了

      陳平安臉色尷尬,算了算了,還是獨自拜訪埋河好了。

      她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大笑道:還是跟以前一樣,臉皮薄不經逗,瞧把你嚇的。

      陳平安一本正經提醒道:這種玩笑,開不得,真的啊。

      水神娘娘嘿嘿一笑,雙手抱后腦勺,大搖大擺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說道:陳平安,還能見著面,就這么閑聊,不擔心明兒說沒就沒了,真好,真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

      ————

      姚嶺之不但將師父送出了府邸,還坐上了那輛馬車,師徒二人,相對而坐。

      劉宗問道:有心事

      姚嶺之搖搖頭,展顏一笑,與姚氏恩人重逢,這個恩人,又恰好與師父是故友,我能有什么心事。

      劉宗笑著沒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點一點溫養拳意。

      大泉廟堂高層,以及一些豪閥世族內部,其實一直有個心知肚明的看法,沒有當年那因為一人而起的接連幾場變故,大泉王朝的國姓,絕對不會從劉換成姚。

      在邊境,如果不是那個年輕外鄉人路過,在北晉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將軍姚鎮,自然就沒有之后的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就更沒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兒鎮客棧,三皇子劉茂,元氣大傷,最大的損失,是大泉守宮槐的御馬監掌印李禮的暴斃,使得劉茂等于失去了半座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沒有李禮的居中調度,劉茂無法服眾,結果被一個名叫劉宗的陌生供奉全盤接受了江湖勢力。

      更關鍵的,是因為獨子高樹毅的夭折,讓申國公高適真與劉茂漸行漸遠,高樹毅不管為何而死,終究都是死在了劉茂眼皮子底下,申國公府就此對劉茂關上了大門。再加上之后的那場截殺,曾經是大泉王朝文壇領袖的,書院君子王頎就此銷聲匿跡,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劉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再加上草木庵,許輕舟所在的蜃景城許氏,在那之后,都開始與大皇子劉琮分道揚鑣。

      環環相扣,最終使得二皇子順利登基,所以才有了藩王劉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話。

      在劉琮看來,姚近之哪怕稱帝,終究是個女子,所以她只要愿意嫁人,大泉王朝極有可能會跟著她一起改姓。

      而在劉琮眼中,那個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的陳平安,只要他愿意再次重返大泉,占據大泉,手掌反復之間。

      更何況藩王劉琮與盟友,當初秘密趕赴桃葉渡議事,與之后的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其實都將當時露面的青衫劍客,等同于陳平安了。

      只不過桃葉之盟之前的那場渡口秘密議事,哪怕是身為大泉守宮槐的劉宗,和皇親國戚的姚嶺之,直到今天依舊被蒙在鼓里。

      牢獄內的劉琮不說,高適真這位國公爺不說,金頂觀杜含靈不說,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了。

      但是姚嶺之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好一個天大秘密,這件事,師父劉宗都不清楚,只有她知道,甚至連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

      當年戒備森嚴的皇宮,出現了一襲青衫,男子背劍,姚嶺之起先沒有認出他,但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姚嶺之錯愕不已。

      姚姑娘,一別多年,終于見面了,近之可還好

      姚嶺之當時就脫口而出,直接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陳平安!

      那個青衫劍客微笑點頭,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聲道:我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寬心,蜃景城有我在,萬無一失。

      姚嶺之當時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

      那個從少年變成年輕男子的青衫劍客,搖搖頭,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

      然后對方一閃而逝,在蜃景城如入無人之境。

      姚嶺之到今天,都覺得那是一場夢,然后他所說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夢成真。

      而且姚嶺之沒有將此事,告訴當時還是皇后娘娘的姐姐,等到姚近之成為皇帝陛下,姚嶺之就更沒有訴說此事的念頭了。

      所以這么多年來,姚嶺之一直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兩次救下姚家的男人。

      擔心那個萬一。

      因為大泉高層,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經有個喜歡遙遙欣賞蜃景城大雪風景的青衫劍客。

      傳聞是那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劍仙,斐然。

      來自蠻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

      難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陳平安也罷,救了姚家兩次,還順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

      加上這個斐然,在桐葉洲其實名聲也不壞,好像就沒出手過一次,與那個已經被文廟認可的賒月差不多。

      姚嶺之眉宇間盡是哀愁神色,突然問道:師父,你覺得陳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劉宗說道:小年紀,老江湖,老好人很聰明,就值得托付生死。

      姚嶺之笑道:師父,這會兒陳先生也不在你身邊,就咱們師徒二人,勞煩你老人家說幾句實在的。

      劉宗哈哈笑道:一個有千兩銀子家底的人,總想與那萬兩銀子的人稱兄道弟。萬兩銀子的人,不太愿意與千兩銀子的人打交道。有那足足十萬百萬兩銀子的人,卻又不介意與千兩銀子、甚至只有百兩、十兩銀子的人打交道,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嶺之疑惑道:師父對那陳平安,其實印象很一般

      師父這不是與你故意顯擺幾句高深話語嘛,緊張個什么。

      劉宗搖搖頭,打趣道:怎么,你其實喜歡那小子很多年不錯不錯,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難怪咱們能當師徒。

      姚嶺之氣笑道:師父,多大歲數了,能不能正經點

      劉宗撫須而笑,你的那點心事,其實陳平安早就看穿了。這小子察觀色和見微知著的本事,極好,師父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偷個拳,就是給他瞧幾眼的事情,輕松得跟吃飯似的。

      姚嶺之立即臉色慘白。

      劉宗跟著神色凝重起來,自己這個開山弟子,可從不會在男女一事如此手足無措,喜歡誰不喜歡誰,其實很豪爽,所以劉宗壓低嗓音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

      劉宗沉聲道:我會立即飛劍傳信皇帝陛下,這封信必須說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的含糊其辭了。而且你牢牢記住了,此事絕對不能輕易聲張,確定陳平安身份一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除了碧游宮柳柔,已經不能作數,大泉只要找個真正見過文圣老先生和左大劍仙的人。嶺之,這件事情,涉及太大,你絕對不能自亂陣腳,一個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廟動蕩的天大風波!

      姚嶺之面無人色,咬著嘴唇,重重點頭。

      ————

      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欽天監后,陳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處。

      記得第一次見到姚仙之,對方才十四歲。

      陳平安此次歸鄉,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葉洲天時,確定夢境真假,姜尚真,崔東山,裴錢的先后出現,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經確定無誤。

      既然落魄山無恙,多等幾天年輕山主的歸鄉,沒什么問題。

      但是有些事情,不會等人。

      孩子們著急長大,好像急不來。老人們匆匆老去,則肯定攔不住。

      桐葉洲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寶瓶洲彩衣國鬼宅的老嬤嬤,梳水國老前輩宋雨燒。

      當然還有那個大髯游俠,兄長一般的徐遠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想要與陳先生好好說些什么,只是等到真有機會暢所欲了,就開始犯懶。

      陳平安問道:大泉京城內外,有沒有什么隱士高人

      姚仙之搖搖頭,我好歹是府尹,所謂的世外高人,其實都有記錄在冊,不過該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窩不動的,隱藏很深的老神仙,我還真就不知道了,這事你其實得問我姐,她如今跟劉供奉一起掌握著大泉諜報。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問,不用當真。

      姚仙之問道:是不是哪里不對勁我能不能幫上忙

      陳平安說道: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就幫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難道還要我背著你跑路當法袍使喚啊,有飛劍術法什么的,你來扛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你別老拿一個瘸子調侃啊,當年你可不這樣的。

      陳平安笑罵道:當年你小子也沒瘸啊。

      姚仙之撓撓頭,倒也是。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也別成天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著吧,跟你說個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選址桐葉洲,不過要比大泉更北邊些,到時候你得空了,或者覺得邊關馬糞味道聞夠了,就去我那邊散散心。我就當為你破個例,直接給你小子一個不記名供奉當當。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桿,當真!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當然是當真的,至于你當不當真,我還能管得著一個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

      姚仙之剛要打趣個當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陳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腦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姚仙之趴在桌上。

      陳平安就取出兩壺酒,丟給姚仙之一壺,然后開始自顧自想事情,在桌上時不時指指點點。

      姚仙之喝著酒,問道:是仙家術法嗎掌觀山河啥的

      陳平安搖搖頭,一個臭棋簍子,在隨便打譜。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會兒,看不出門道,就專心喝酒,什么都沒想,反而有些犯困。

      陳平安說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搖搖頭,睡個啥,也沒個娘們暖被窩。

      陳平安斜眼看著這個滿臉絡腮胡的邋遢漢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臉紅,陳先生,我年紀真不算小了,又沒外人,還不許我說幾句葷話啊。

      陳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嘆一聲,繼續喝酒。以前陳先生真不這樣的。

      陳平安則繼續盯著空無一物的桌面。

      雖說是個臭棋簍子,但是棋理還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也沒少想。

      下宗選址桐葉洲,護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尋訪天闕峰,占據天權位,打斷金頂觀的七現二隱。

      按照棋理,這屬于起手星位,棋盤上位高,注重取勢,利于圍空。

      無意間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劉宗,以及先前主動與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龍湫元嬰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時又讓姜尚真幫忙,使得雙方活命更惜命,甚至會誤以為與玉圭宗搭上線。

      這些都屬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適合取地。

      星或小目,兩者其實都契合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棋手最終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爭正面。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則屬于一記陳平安隨緣而走、既來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謂狹路相逢,短兵相接,殺機畢露。只是被陳平安用得隱蔽,所以陳平安在蘆鷹那邊,就一點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他自然會找到蘆鷹。只要蘆鷹自己不失心瘋了找死,陳平安就能在棋盤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將來落魄山下宗遺址桐葉洲一事上,卻是需要陳平安做出某種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邊這個姚仙之是例外。

      其余的,交情歸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歸利益,買賣是買賣。有些交情其實也能做好買賣,甚至讓交情更好,但是陳平安對待大泉姚氏,還是更希望雙方能夠純粹些,當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女子姚近之,哪怕是姚嶺之,就又會兩說了。當年陳平安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不曉得姚近之的厲害,其實后來走過江湖更遠,尤其是到了劍氣長城的酒桌上,等到二掌柜喝酒夠多,就越來越后怕幾分。

      陳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猶豫片刻,仙之,劉琮和劉茂,我能見到哪個

      姚仙之說道:劉琮見不著,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我姐都沒辦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龍洲道人嘛,有我帶路,隨便見。

      陳平安點頭道:那等下我們就去會一會潛心修道當神仙的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壺,這就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說。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講究

      陳平安沒好氣道:走夜路容易撞見鬼,算不算講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壺。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

      其實陳平安遠遠沒有表面上這么輕松。

      是在擔心造化窟三夢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夢問心局,自己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關鍵所在。

      比如最壞的結果,一旦崔瀺曾經接觸過劍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順勢埋有伏筆和后手,就更麻煩,更無解。

      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觸過斐然,甚至有過一樁被某座軍帳記錄在冊的秘密盟約。

      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聲譽斐然,就是未來文圣一脈關門弟子之聲名狼藉,百口莫辯。

      申國公高適真,兩位藩王,或者任何一個至今還在蟄伏的隱士高人,都可能成為某個變數,變成陳平安的變數,再被心人演化成整個文圣一脈的變數。

      崔瀺一旦選擇與人對弈,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崔瀺的所謂護道,幫忙砥礪道心,擱誰愿意主動來第二遭

      大概用崔瀺的話說,就是這點問心程度,這種不算復雜的棋局,都過不去,破不了你陳平安怎么當的文圣一脈關門弟子

      他娘的繡虎你怎么不捫心自問,天底下有你這么當大師兄的人嗎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師兄崔瀺的謀劃,為浩然挽天傾。

      師兄左右的出劍,一劍光寒天下。

      所有這些,陳平安作為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小師弟,在他現身浩然天下這個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額外享受到的文脈余蔭,都會因為陳平安的一著不慎,連累整個文脈,再次跌入泥濘,哪怕在文廟那邊不會有任何懷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會飽受質疑,只會比一本胡亂編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記,一個喜歡憐香惜玉、擅長沽名釣譽的陳憑案,更加不堪。

      陳平安絕對不能允許自己再燈下黑了。

      其實姚嶺之的那點微妙心境變化,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當面點破而已。

      所以姚嶺之飛劍傳信南方邊境一事,絕對不簡單。

      而陳平安之所以沒有攔阻埋河水神娘娘說穿自己的文脈身份,其實就是一種試探。

      姚嶺之反而更加憂心忡忡,可以隱藏,卻藏得不算好。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姚嶺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個秘密,大過了文圣一脈關門弟子這個陳平安最新身份。

      崔瀺問心,會讓陳平安身陷絕境,卻絕對不會真的讓陳平安身陷死地。

      所以桐葉洲之行,會有一個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陳平安到了桐葉洲,依舊不聞不問,直接越過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宮和大泉蜃景城。

      那么萬瑤宗韓絳樹,仙人韓玉樹,金頂觀山水陣法的取法天象,埋河水神娘娘,姚老將軍,蘆鷹,姚嶺之,都會錯過。

      陳平安一邊走樁,一邊分心想事,還一邊喃喃自語,萬物可煉,萬事可解。

      姚仙之看著練拳的陳先生,覺得玉樹臨風的陳先生,不當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

      大泉王朝,輩分最高的國公爺高適真,如今已經老態龍鐘,垂垂老矣。

      去過了一趟小道觀,一駕馬車駛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宮寺。

      黃昏時分,烏云密布,馬車到了古寺山門外,有了下雨的跡象。

      老管家擔任馬夫,斜背了一把油紙傘,攙扶老國公爺下車。

      這些年,國公爺每隔數月,都會來此抄寫經文,聽高僧說法。

      姚近之在還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時候,曾經在此祈雨。

      至于這個國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經是高樹毅的拳法師父,按照大泉諜報記載,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沒有僧人接待,因為這是老國公爺訂立的規矩,入寺燒香抄經,他就只是個香客。

      高適真蹣跚而行,笑問道:到底是她心誠則靈呢,還是先帝故意為之,好讓她找個由頭,出門散心

      老管家說道:都有吧。

      高適真伸出手指,點了點管家,老裴啊,認識你多少年了,我才發現你好像就沒做過一件錯事,沒說過一句錯話。怎么做到的

      老管家說道:少做少說,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說應該說的話。

      老國公感慨道:當年如果聽了你的勸,不由著他早早一個人出門,或者讓你偷偷跟著,是不是會更好些。

      老管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兩個老人,在一座禪房落腳,天色昏暗,老管家點燈,磨墨鋪紙。

      高適真今天手腕顫抖,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病字。

      病,為何是個丙丙,心。多心多慮易病。

      高適真看著那個大字,說道:你曾經說過,一個人再大的福氣,都比不過有晚福,咱們那位臥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將軍,就是個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老管家答非所問,轉頭望向窗外,輕聲說道:老爺,下雨了。

      高適真笑了起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兩位藩王,我已經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閉眼,就立即有美謚送上門。

      一個求什么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劉琮,一個美其名曰潛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劉茂。

      高適真擱下手中那支剛剛蘸了飽墨的雞距筆,轉頭望向窗外。

      屋外掛著兩盞燈籠,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雨點大如黃豆,打得燈籠使勁搖晃,好像兩個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憐人,夜不能寐,就只好在那邊相互埋怨。

      高適真輕聲道:我也曾是個會擔憂雨雪太大的人,不是個只會自顧自賞景的富家子弟。記得樹毅剛記事那會兒,我陪孩子打完了雪仗,我就告訴他,咱們這座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們這些富貴門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凍,冬衣單薄,窮人門戶,其實遭罪不輕。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直不諱道:一個道理沒講透,等于沒講,甚至還不如不講。

      高適真沉默良久,點頭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強者擅長認可,弱者喜歡否定。

      高適真笑了起來,老裴,你一貫惜字如金,這句話,卻是你難得不止說一遍的語,與我說過,與樹毅也說過。那么最早,又是誰說的

      老管家安安靜靜坐在一旁椅子上,說道:家鄉那邊的一個忘年交,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嘴上講道理的劍客,偶爾喝高了,才會說兩句難得的正經話,所以比較讓人記憶猶新。

      忘年交到底是誰的年紀更大

      老管家語之時,依舊不忘身份職責,站起身,以兩根手指剔燈,微挑燈芯,剔除余燼,使燈火更加明亮,這才緩緩說道:我。

      ————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燈市,往來如晝,橋河水白天青,無數的燈火倒映水中,好像憑空生出了無數星辰。

      陳平安跟著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觀,緩緩走在臨水街邊,陳平安怔怔看著水中燈火,再抬頭看了眼北方,聽說寶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經常年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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