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一點,總比精明得半點不聰明,要好太多。
最少在陳平安的落魄山,這一點很重要,至關重要。
因為這是陳平安的小天地,規矩由他來定,陳平安自己的個人喜惡,就像是觀道觀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爺。
在圈定范圍之外,諸多為人處世的精明和人人爭先的大道不同,陳平安也認,甚至談不上不喜歡,反而也覺得可取頗多,例如坐擁老龍城外一整條百里長街的孫嘉樹,這位年紀輕輕的孫氏家主,就已經不止是精明了,而是有著獨到的處世智慧,可最后陳平安與孫嘉樹,也孫氏祖宅那邊只能分道揚鑣,不過最終,乘坐渡船離開老龍城之時,陳平安對孫嘉樹的觀感,已經更深一層。
一樣米何止是養百樣人。
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鉆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別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才會知道別人到底是為何活得好,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轉千回。
如同年輕縣尉的那些草書字帖,潦草癲狂到讓曾掖乍一看,簡直就是一個字都認不出,可其實落到根祇,還不是一個個字
可是觀字,欣賞書法神跡,可以我不認識字、字不認識我,粗略看個氣勢就行了,不看也無所謂。但是當人人身處這個復雜世界,你不認識這個世界的種種規矩和約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層也最容易讓人忽視的規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這與善惡無關,大道無私,四季流轉,光陰流逝,由不得誰遭受苦難之后,念叨一句早知當初。
陳平安有些憂心,那個背著金色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說過要搬遷去往另外一座天下,豈不是說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帶往青冥天下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和曹晴朗,怎么辦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福地光陰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會不會下一次陳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種秋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國青史上得了個大美謚號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
對于曹晴朗那個心善的孩子,陳平安一直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曾掖和馬篤宜坐在桌旁閑聊,嗑著瓜子,不知不覺,發現那個陳先生,好像又有些憂愁了。
好在這份憂愁,與以往不太一樣,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悵,是浮在酒面上的綠蟻,沒有變成陳釀老酒一般的傷心。
可是這位賬房先生,對于自己的喜怒哀樂,從來不不語,總是獨自消受。
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其實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門聲響起,這座臨江而建的仙家客棧,又送來一了份梅釉國自己編撰的仙家邸報,新鮮出爐,泛著仙家獨有的長久墨香。
陳平安道謝之后,翻看起來,瀏覽了兩遍,遞給馬篤宜,無奈道:蘇高山開始大舉攻打梅釉國了,留下關附近的邊境線,已經全部失守。
關于此事,邸報上有詳細記載。
梅釉國三位水軍統帥之一的周密,負責駐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圖。已經倒戈向大驪鐵騎,有意率軍叛變,暗中聯系大驪,結果被早有察覺的梅釉國皇帝,派遣數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殺死,當時周密身邊的大驪隨軍修士,戰死三人,其中還有位大驪本土的金丹地仙,蘇高山震怒,讓麾下三位武將立下軍令狀,一月之內,務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國三處,對冥頑不化的梅釉國京城形成包圍圈,還揚要割掉梅釉國皇帝的頭顱當酒壺,明年清明之際,拿來上墳敬酒。
曾掖就是看個熱鬧,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驪鐵騎真是太強大了,霸氣十足。
山上修士,對于家國,往往沒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離開俗世越久,越是淡漠。
袖手旁觀,冷眼看待。
不然就是修為不夠,不曾真正站在山巔,依舊會被大勢裹挾其中,不得不下山。
所以那位在溪澗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動下山,在山腳人間扶危救困,才會讓陳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難困惑,外人委實是不可多說,陳平安并不會覺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堅定本心,在人間行善積德,才是正道,否則就是落了下乘。
馬篤宜比曾掖看得更遠一些,疑惑問道:為何蘇高山這么著急,必須迅速拿下梅釉國我雖然不諳兵事,可是走過梅釉國這些路,也知道梅釉國的水路,縱橫交錯,很不適合大驪騎軍馳騁。
陳平安笑道:我們說是大驪鐵騎,又不是真的只有騎軍,只是大驪以鐵騎著稱于世,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大驪邊軍的步戰一般。這一路南下,什么樣的王朝和藩屬沒有領教過,大驪拿下梅釉國,是大勢所趨,只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這么著急拿下梅釉國,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國京城更多的代價,大驪和梅釉國雙方的兵馬折損,都會更多,這里邊的玄機,可能只有蘇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應該是有人在催促著蘇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驪鐵騎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長鏡。
馬篤宜猶豫了一下,為何先生好像對于沙場戰事,不太在意那些沙場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對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了個圓圈,有句家鄉俗語,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投身行伍,沙場爭鋒,就等于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就像靈官廟那位將軍陰物,你會覺得他死后,會后悔為國捐軀嗎還有那撥在小縣城與百姓搶糧食的石毫國散兵游勇,那個年輕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澤,又哪里愿意真的對老百姓抽刀相向。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你們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國,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鋪子,攔下了一位想要殺人的山中精怪少年,還送了他一枚……神仙錢。可要是妖族大舉入侵浩然天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哪怕知道妖族當中,會有早年的古寺狐魅,會有這個最終放棄殺人的精怪少年,可當我面對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前,就只有我一人擋在它們身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說我怎么辦去戰陣之中,跟妖族一個個問清楚,為何要殺人,愿不愿意不殺人
陳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選擇站在那里攔路,那就意味著我做好了死則死矣的打算,對方既然殺到了那里,一樣也該如此。兵家圣人坐鎮古戰場遺址,就是坐鎮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鎮書院、道家真君坐鎮道觀,為何有此天時地利人和大概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當他們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鄉隨俗。
陳平安問道:我這么講,能明白嗎
曾掖老老實實搖頭。
馬篤宜問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問題了,如果外人能夠強行破開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著原先的道理,不對
陳平安搖頭道:這說明你沒有想清楚,為何圣人能夠坐鎮天地,這才是根本所在,這才是脈絡的線頭,順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來疑惑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講理的外來人,用拳頭打贏了講理的。至于為何我要說‘看似’,就更復雜了,以后有機會遇到了切實的事情,我再來與你們細說,不然你們只會越來越覺得一團亂麻,好像處處是道理,結果人人不講理。
馬篤宜點點頭,好的,拭目以待。
陳平安卻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個機會。
馬篤宜愈發迷惑。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親眼見過了石毫國的家國不幸,唯有詩家與英雄幸,亡國之音,悲憤之,與那些亡國殉國之文臣武將,最容易被史書記住。我們也走過了梅釉國,更多還是勤勤懇懇的老百姓們,牢牢騷騷的文人墨客,過著還算安穩的日子,你說石毫國和梅釉國哪個更幸運
答案顯然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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