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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四章 先生包袱齋,學生造瓷人

      這天店鋪掛起打烊的牌子,既無賬房先生也無伙計幫忙的年輕掌柜,獨自一人趴在柜臺上,清點神仙錢,雪花錢堆積成山,小暑錢也有幾顆。

      一位頭別金簪的白衣少年跨過門檻,走入鋪子,看著那個財迷掌柜,無奈小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至于這么精明求財嗎

      陳平安頭也不抬,早跟你柳大劍仙說過了,咱們這些無根浮萍的山澤野修,腦袋拴褲腰帶上掙錢,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會懂。

      柳質清搖搖頭,我得走了,已經跟談老祖說過玉瑩崖一事,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別轉手賣掉,最好都別租給別人,不然以后我就不來春露圃汲水煮茶了。

      陳平安抬頭笑道:那可是六顆谷雨錢,我又沒辦法在春露圃常駐,到時候蚍蜉鋪子還可以找個春露圃修士幫我打理,分賬而已,我還是可掙錢的,可玉瑩崖不賣還不租,我留著一張地契做什么放著吃灰發霉啊,三百年后再作廢

      柳質清嘆了口氣。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想要來春露圃煮茶還不簡單,你給我三顆谷雨錢,以后三百年,你隨便來,我離開之前,會與春露圃事先說好,到時候肯定沒人攔著你。

      柳質清問道:你當我的谷雨錢是天上掉來的

      陳平安揮揮手,跟你開玩笑呢,以后隨便煮茶。

      柳質清站著不動。

      陳平安疑惑道:咋了,難道我還要花錢請你來喝茶這就過分了吧

      柳質清惱火道:那幾百顆清潭水底的鵝卵石,怎么一顆不剩了就值個兩三百顆雪花錢,你這都貪!

      陳平安一拍桌子,地契在手,整個玉瑩崖都是我的家業,我撿幾顆破石頭放兜里,你管得著!

      柳質清無奈道:那算我跟你買那些鵝卵石,放回玉瑩崖下,如何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顆小暑錢,本店不打折!

      柳質清一巴掌拍在柜臺上,抬手后,桌上多出了五顆小暑錢,柳質清轉身就走,我下次再來春露圃,如果水中少了一顆鵝卵石,看我不砍死你!

      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按住柜臺,不然那么多依次排列開來的雪花錢會亂了陣型。

      又多出五顆小暑錢,有點煩。

      太會做生意,也不太好啊。

      陳平安覺得今天是個做生意的好日子,收起了所有神仙錢,繞出柜臺,去門外摘了打烊的牌子,繼續坐在店門口的小竹椅上,只不過從曬日頭變成了納涼。

      與柳質清切磋,自然是分勝負不分生死的那種,是為了掂量一下金丹瓶頸劍修的飛劍,到底有多快。

      三場切磋,柳質清從出力五分,到七分,最后到九分。

      陳平安大致有數了。

      不過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如今火氣這么大,也不怪他。

      畢竟恐怕柳質清這輩子都沒吃過這么多泥土。

      當然陳平安與柳質清的三次切磋,他各有壓境,也都不太好受。

      第四場是不會有的。

      不然雙方就只能是生死相向了,沒有必要。

      至于為何三場切磋之后,陳平安為何還留在春露圃,除了當一回包袱齋掙點錢,為咫尺物騰出些位置來,他還要等待一封回信。

      先前通過春露圃劍房給披麻宗木衣山寄去了一封密信,所謂密信,哪怕傳信飛劍被攔截下來,也都是一些讓披麻宗少年龐蘭溪寄往龍泉郡的家常事。

      所以什么時候龍泉郡寄信到骸骨灘再到這座春露圃,只需要看那位談老祖何時現身就知道了。

      這位管著春露圃數千人譜牒仙師、雜役子弟的元嬰老祖師,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陳平安面前,但是只要披麻宗木衣山真的回信,她定力再好,事務再多,也一定坐不住,會走一趟鋪子或是驚蟄府。

      夜幕中,老槐街燈火輝煌。

      蚍蜉鋪子又有些進賬。

      在陳平安起身,打算關門了,之后只需祭出暫借而來的一艘符箓小舟,就可以御風返回竹海驚蟄府邸。

      陳平安剛拿起小竹椅,就放下了,望向店鋪那邊,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婦人憑空出現,微笑而立。

      陳平安跨過門檻,抱拳笑道:拜見談夫人。

      這位春露圃主人,姓談,單名一個陵字。春露圃除了她之外的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皆是三字姓名,例如金丹宋蘭樵便是蘭字輩。

      談陵沒有久留,只是一番客套寒暄,將那披麻宗祖師堂劍匣交由陳平安后,她就笑著告辭離去。

      春露圃的生意,已經不需要涉險求大了。

      春露圃送出一座老槐街小鋪子,以及隨后的一艘錦上添花的符箓飛舟,火候剛好。

      陳平安關上鋪子,在僻靜處乘坐符舟去往竹海府邸,在房間內打開劍匣,有飛劍兩柄,談陵春露圃也有收到一封披麻宗的飛劍傳信,說這是木衣山祖師堂給陳公子的饋贈回禮,劍匣所藏兩把傳信飛劍,可往返十萬里,元嬰難截。

      陳平安對于劍匣一物并不陌生,自己就有,書簡湖那只,路程不長,品相遠遠不如這只。

      坐在屋內,打開一封信,一看字跡,陳平安會心一笑。

      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在信上絮絮叨叨了幾千字,一本正經告訴師父她在學塾的求學生涯,風雨無阻,寒窗苦讀,一絲不茍,老夫子們差點感動得老淚縱橫……

      一些真正涉及機密的事務,應該是崔東山親自擔任了刀筆吏。

      例如周米粒一事,信上隱晦寫了一句學生已了然,有事也無事了。

      陳平安反復看了幾遍。

      嗯,裴錢的字寫得愈發工整了,應該是真的沒有抄書偷懶。

      至于什么師父,我那瘋魔劍法已經爐火純青,師父這都不回家瞅一眼,那就很遺憾了、我給鋪子掙了小山一般的銀子,師父你快回家看一看,萬一銀子長腳跑路我可攔不住、師父我雖然麾下陣亡了數十位將士,但是我又收了左右兩大護法,騎龍巷這兒家家戶戶路不拾遺、師父你放一百個一萬個心,矮冬瓜在鋪子這邊聽話得很,就是飯桶一個,掙錢又不太行,我得掏出私房錢幫她墊著伙食費呢,我如今學成了絕世劍術、刀法和拳法,便是有人欺負我,我也不與他們計較,但是矮冬瓜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因為他是師父說的弱者嘛,我已經不是了哩……

      陳平安笑著收起這封家書,輕輕折疊起來,緩緩收入方寸物當中。

      陳平安如今早已脫掉那金醴、雪花兩件法袍,唯有一襲青衫懸酒壺。

      起身來到廊道上,眺望院墻高處的遠方,竹海繁密,人間顏色青翠欲滴。

      ————

      在崔東山風塵仆仆趕回龍泉郡后。

      在騎龍巷鋪子那邊吃了頓晚飯,飯桌上主位始終空著,崔東山想要去坐,與裴錢打鬧了半天,才只能坐在裴錢對面,小水怪周米粒就坐在裴錢身邊,石柔只要落座,從來只是坐在背對大門的長凳上,而且她也根本無需進食,以往是陪著裴錢聊天,今天是不敢不來。

      一頓飯,石柔就是湊個數,象征性動了幾筷子,其余三個,狼吞虎咽,風卷云涌,尤其是周米粒,下筷如飛。

      在那之后,崔東山就離開了騎龍巷鋪子,說是去落魄山蹭點酒喝。

      裴錢也不管他,在院子里邊練習了一套瘋魔劍法,周米粒在一旁使勁鼓掌。

      崔東山沒有直接去往落魄山竹樓,而是出現在山腳那邊,如今有了棟像樣的宅邸,院子里邊,魏檗,朱斂,還有那個看門的佝僂漢子,正在下棋,魏檗與朱斂對弈,鄭大風在旁邊嗑瓜子,指點江山。

      崔東山坐在墻頭上,看了半天,忍不住罵道:三個臭棋簍子湊一堆,辣瞎我眼睛!

      崔東山飄落過去,只是等他一屁股坐下,魏檗和朱斂就各自捻起棋子放回棋罐,崔東山伸出雙手,別啊,稚子下棋,別有風趣的。

      鄭大風開始趕人。

      魏檗是直接返回了披云山。

      朱斂和崔東山一起登山。

      崔東山雙袖揮動如老母雞振翅,撲騰撲騰,三兩臺階往上飛一次。

      崔東山隨口問道:那姜尚真來過落魄山了

      朱斂笑道:你說那周肥兄弟啊,來過了,說要以元嬰境的身份,當個咱們落魄山的供奉。

      崔東山冷笑道:你答應了

      朱斂雙手負后,笑瞇瞇轉頭道:你猜

      崔東山大袖不停,呦,朱斂,長進了啊

      朱斂笑道:別打臉。其余,隨便。

      崔東山懸停空中,離地不過一尺,斜眼朱斂,姜尚真不簡單,荀淵更不簡單。

      朱斂微笑道:所以我拒絕了嘛。這家伙馬屁功夫不行,還需要好好修行,暫時入不得我落魄山。周肥兄弟也覺得是這么個理兒,說是回去好好鉆研,下次再來向我討教一番。

      崔東山這才一個落地,繼續拍打兩只雪白翅膀,向上緩緩飛去,那個玉璞境劍修酈采

      朱斂哦了一聲,周肥兄弟才情極好,只是我覺得事事差了那么點意思,大概這就是美中不足了,馬屁是如此,對付女子,也是如此,那酈采受不了大風兄弟的眼神,想要出劍,我是攔不住,所以被竹樓那位,遞出了……半拳。加上周肥兄弟好說歹說,總算勸阻了下來。

      崔東山臉色陰沉。

      如今他負責南邊事宜,北邊事,他還真不太清楚。

      朱斂笑道:家大業大了,迎來送往,三教九流各有脾氣,是常有的事情。

      崔東山嗤笑道:還不是怪你本事不高,拳法不精

      朱斂無奈道:我這是撒尿拉屎的時候都在狠狠憋著拳意呢,還要我如何

      崔東山雙腳落地,開始行走上山,隨口道:盧白象已經開始打江山收地盤了。

      朱斂雙手負后,彎腰登山,嬉皮笑臉道:與魏羨一個德行,狼行千里吃肉,狗走萬里還是吃屎。

      崔東山突然停下腳步,我就不上山了,你與魏檗說一聲,讓他飛劍傳訊那個披麻宗木衣山,詢問那個那個高承的生辰八字,家鄉,族譜,祖墳所在,什么都可以,反正知道什么就抖摟什么,多多益善,如果整座披麻宗半點用處沒有,也無所謂。不過還是讓魏檗最后跟披麻宗說一句肺腑之,天底下沒有這么躺著賺大錢的好事了。

      朱斂問道:先前魏檗就在你跟前,怎么不說

      崔東山笑道:你去說,就是你欠人情。

      朱斂點點頭,有道理。

      崔東山不再登山,化虹返回小鎮。

      如今阮鐵匠不在龍泉郡,來去自由。

      崔東山在夜色中去了一趟戒備森嚴的老瓷山,背了一大麻袋離去。

      然后他在一棟當年待過的祖宅那邊,住了幾天,每天不知道搗鼓什么。

      就算裴錢去了,崔東山也沒開門。

      裴錢就帶著周米粒打算上屋揭瓦,爬上去后,結果發現原來有一口天井,只可惜低頭望去,霧蒙蒙的,什么都瞅不見。

      裴錢只得帶著周米粒返回騎龍巷。

      這天崔東山大搖大擺來到鋪子那邊,剛好碰到臺階上飛奔下來的裴錢和周米粒。

      到了院子,裴錢一邊聯系瘋魔劍法,一邊問道:今兒又有人打算欺負矮冬瓜了,咋個辦

      崔東山笑道:能躲就躲嘛,還能如何,說又說不通,難不成一棍子打死他們

      裴錢停下手中行山杖,周米粒趕緊搬來小板凳上,裴錢坐下后,周米粒就蹲在一旁,上下牙齒輕輕打架,鬧著玩。

      裴錢橫放行山杖,皺眉道:教書的老夫子們怎么回事啊,就只教書上一個字一個字的道理嗎背書誰不會啊……

      說到這里,裴錢一抬下巴,右護法!該你出馬了。

      周米粒心有靈犀,幫著大師姐說出剩余的話語:有嘛用!

      崔東山笑道:見人處處不不眼,自然是自己過得事事不如意,過得事事不如意,自然見人處處不順眼。

      裴錢大怒,說我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身體后仰,抬起雙腳,輕輕搖晃,倒也不倒,怎么可能是說你,我是解釋為何先前要你們躲開這些人,千萬別靠近他們,就跟水鬼似的,會拖人下水的。

      在那兒蕩秋千的崔東山,抬起一只手,佯裝手持折扇,輕輕晃動手腕。

      裴錢問道:這喜歡扇扇子,干嘛送給我師父

      崔東山動作不停,我扇子有一大堆,只是最喜歡的那把,送給了先生罷了。

      裴錢小聲問道:你在那棟宅子里邊做啥該不會是偷東西搬東西吧

      崔東山閉眼睡覺。

      裴錢打了個手勢,帶著周米粒一左一右,躡手躡腳來到橫躺著卻不摔倒的崔東山身邊蹲下。

      周米粒伸出一只手掌擋在嘴巴,大師姐,真睡著啦。

      裴錢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大手一揮,示意跟她一起回屋子抄書去。

      在那之后,崔東山悄然離開了騎龍巷和龍泉郡,但是裴錢卻有些奇怪,龍尾溪陳氏開設的龍泉郡小鎮學塾,一向深居簡出的老夫子們,竟然開始走訪蒙童家中,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都不許落下,比如她所在的騎龍巷鋪子就一樣來了位老夫子,與石柔掰扯了半天有的沒的,最后還吃了頓飯來著,不但如此,原本只在學塾傳授道德學問、講解圣人書籍的教書先生們,還會去幫著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帶著學生們一起去往龍窯游覽之類的,私底下似乎有夫子埋怨這些是有辱斯文的粗鄙行徑,但也就是嘴上埋怨幾句,該如何還是如何,不久之后,這座學塾悄悄辭去了幾位夫子,又來了幾位新面孔的先生。

      一位一路往南走的白衣少年,早已遠離大驪,這天在山林溪澗旁掬水月在手,低頭看了眼手中月,喝了口水,微笑道:留不住月,卻可飲水。

      然后他一抖袖,從雪白大袖當中,摔出一個尺余高的小瓷人,身體四肢猶有無數裂縫,而且尚未開臉,相較于當年那個出現在老宅的瓷人少年,無非是還差了許多道工序而已,手法其實是更加嫻熟了。

      崔東山轉頭望去,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瓷人的小腦袋,微笑道:對不對啊,高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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