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面色不變:"你素來是疑心重的,我自是明白你皇帝難做。但是,禾陽是為了誰嫁去的西疆是如何求著你我照看肅兒的又是如何死的又是誰在禾陽死后連質問都不敢問一句西疆的"
老人家咄咄逼問,句句叩心,念及自己女兒慘死異鄉,心中憤懣:"這些事,難道皇帝都忘了不成!皇帝忘了也不要緊,畢竟人走茶涼,可現在在外面跪著的是你們耶律肅的血脈!他為了耶律家的江山從那么小就進了軍營!這些年來擊退西疆!降服東羅!不說戰功累累,那也是滿朝無人能比得過的軍功!可皇帝你呢!除了疑心他有異心處處忌憚外,你對他可有幾分感激幾分愧疚!"
面對太后厲聲質問,淵帝的面色難免不快。他冷著臉色,反問一句:"兒子能不怕嗎他一日日強大,百姓日日贊他,朕身為天子,如何不懼他!"
"皇帝……"太后只得沉嘆,"為帝王者,需得天下賢才為自己所用,若只會忌憚防備,皇帝手上能有多少人可用可信先王……已經錯了,難道你還看不懂嗎!連區區東羅都敢欺負到我南延頭上,連哀家親生唯一女兒都要遠嫁和親西疆,這些種種,你坐在那皇帝寶座上難道還看不懂!"
說道最后一句,太后已有怒色。恨其不成鋼!但對上皇帝那雙無動于衷的眼眸,她目露絕望,擺了擺手,"罷了!這終究是你們耶律家的江山。"
她起身要走。蒼老的背影在起身時,略顯蹣跚。淵帝伸手,意圖挽留:"母后——"太后駐足,讓宮人把她帶來的東西拿上來,放在淵帝面前。解開蓋在上面的紅布后,下面赫然是一把萬民傘!地方官員離任時,若當地百姓送其萬名傘,意味著實在贊揚這位官員像萬名傘一般遮蔽一方百姓。這把萬民傘上并非是小綢條,而是麻布、棉布等布料。甚至連墨都沒有,是用血書。淵帝見后震驚,脫口問道:"這是難民營中給他的"
太后看他的眼神一片冰涼。淵帝竟有些不知所措:"兒子……"太后冷冷打斷他的話,"這是從魏遠縣逃出來的孩子送來的!陛下下了屠村令,卻有人拼著抗旨也要救下三千百姓。既然既然連當初瞞報疫病的縣令都還留著他的性命,難道救了魏遠縣三千性命的功臣,竟要成為刀下冤魂不成"
她鮮少干涉朝局。只是——這次淵帝太過寒人心!說她是私心也好,說她是為了耶律家的江山也罷,她該說的,也都說了。太后斂起面上肅穆之色,蹙起的眉間溝壑深深。"皇帝自己想想清楚吧。"
說完這句話后,她才離開甘泉宮。淵帝緩緩蹲下身子,將萬名傘折疊起來的傘布扯開些,看著上面一個個筆跡拙劣的名字,還能聞到一股血腥味。他蹲得久了,一時之間竟起不了身。那一刻的無力感涌上心頭,他捫心自問:他有何錯甚至連他的侍從都能如此得民心所向,他放他,又有什么錯他的皇子尚未長成,待他百年之后,若需要由耶律肅來輔佐年幼新帝,到時他振臂一呼,天子異位,怕百姓只會歡呼——耶律肅如今是衷心。可看其行事,抬舉自己的親信,提高聲望……他防的是將來,又有何錯!難道真要等到他逼宮篡位那一日,太后才能明白他的憂慮不成!"陛下。"
內官忽然出聲。淵帝這才回神,想起他還在宮外候著。這才扶著內官的手,動作遲緩、僵硬的從地上站起來,"宣驃騎將軍進來罷。"
內官這才松口氣,應了聲是。耶律肅得了允許進入甘泉宮內后,身上的寒氣激的一旁的內官一凜。他上前兩步,雙手平舉著折子一封,密函一封。淵帝只當沒看見他呈上的東西,走到耶律肅面前,語氣宛若長輩般親厚寒暄著:"朕舊疾發了,吃了藥昏昏睡去,竟是忘了命宮人宣你入宮一事,害你這大冷天的在外頭守了那么久。"
說著,語氣微頓,看著耶律肅的眸光愈發親厚,"太后還是最心疼你了,過來把朕訓了一頓。"
他笑了兩聲,搖著頭,一臉無奈道:"朕都這么老了,還會被太后訓斥,倒是……讓朕想起了從前的日子,你母親——""陛下,"耶律肅不冷不淡的打斷他的追憶往昔,"請您先過目。"
還將手里的東西往前遞了遞。淵帝被打斷后,有一瞬間的不悅。但很快被掩去。他隨意指了下,"朕整日里看折子,看的眼睛都乏了,你念給朕聽吧。"
像是對他極為信任。耶律肅也不推辭,答道:"一封是臣所奏,難民營得了治疫的方子,疫情已經好轉,再過十日,所有患者皆能痊愈。上奏請問陛下,該如何處置這些難民。"
他說的語氣平平,但淵帝卻難平靜。難民營得了治療疫病的方子,耶律肅果真遲遲未報,偏偏在他發落了幾人,又受到了魏遠縣的萬名傘后才來。這些——難不成皆是巧合耶律肅故意說‘得了一個方子’,難道就是那外室提供的亦或是——他給的外室淵帝隱忍著胸口翻滾的情緒,做出一派驚喜之色,"疫病之事朕已經聽說了,肅兒,這事當真是辛苦你了。"
隨后話頭一轉,繼續說道:"當初朕設立難民營是為了助其度過雪災,等到雪災過去,開年后罷,命戶部一一合適那些難民戶籍,將他們原籍勸返,若要留在京城,就需要有擔保、媒介之人。這些都是由戶部管理的,朕會命戶部接手此事,還有呢。"
"還有一封密函,是何指揮使送來的。只是送密函之人被人扣下,拼死逃了出來,最后倒在了難民營不遠處,委托臣將密函呈上給陛下過目!"
淵帝挑了下眉。這段話中,信息實在太多。他一時難辨真假。拿起密函展開一看。上面正是何指揮使匯報夏氏送來的方子對疫病有效,魏遠縣疫情好轉但藥材不足,請陛下支援。而落款日期,是他下了屠村令的第三日。那時,魏遠縣報來疫情已然失控。為防止外溢,他不得不下了屠村令。本該是這封密函先到,但卻被扣下,禁軍統領遞來何青抗旨、并私自放入耶律肅親信的消息,他才下旨捉拿何青等人回京。淵帝看著手上這張密函,字行之間,皆是何青得了方子的喜悅。難道……他竟是錯了他緩緩移動視線,又看向地上的萬民傘,想起太后所說,這萬民傘是魏遠縣百姓知道何青被捉拿后,遞上來求情的。不論何青目的為何,他的的確確救了三千百姓。淵帝的身子搖晃兩下,跌坐在圓凳之上。不——他沒有錯。是這些人有意欺瞞!渾濁的眼中,眼神復雜,復又看向耶律肅,"難民營一事,你為何遲遲不報你將自己的親信、乃至外室送去魏遠縣,又為何不報"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