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字跡鋒利又遒勁,十分漂亮,禾晏一眼就認出這是肖玨的字跡。當年在賢昌館的時候,肖玨樣樣拔尖,就連寫過的文章都要掛在學館門口供人觀賞,這字跡禾晏印象頗深,她那時偷偷拓了幾份還想模仿來著,但因為實在寫不出肖玨的感覺便放棄了。
肖二公子留下字條要她吃藥,應當還算比較平和,暫時應當不會有事發生了。
禾晏心里想著,突然又想起一事,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倘若要保護自己女子身份不被揭穿,孫府的下人自然不能用,那這些衣裳是誰給她換的又是誰替她包扎肖玨定然不可能,那就是飛奴了
雖然她從軍多年,對肌膚一事到底不如尋常女兒家那般看重,但想起來還是有些不自在。
仿佛被人給占了便宜似的。
只是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她便下床穿上鞋子,打開門想出去瞧一瞧。
一出門,禾晏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為孫家夜宴上刺客一事,孫府的下人們平日里不能接近禾晏他們住的屋子,但遠遠地還是有掃灑的丫鬟,但今日竟然一個也沒有。遠遠看過去,倒像是整座孫府空了似的。
肖玨就算要撂下她不管,這孫府整個府邸都空了又是怎么回事難道是發生什么事了禾晏一頭霧水,想了想,決計往外走。待她走過自己住的這間屋子,拐過花園,來到正院,便見許多穿著紅甲的兵士圍在正堂,丫鬟小廝們瑟瑟蹲成幾排,孫祥福父子被圍在中間,袁寶鎮站在一側,正在與肖玨對峙。
她不過是睡了一覺起來,怎么就打上了禾晏沉思著,對上肖玨看過來的目光。他眼神涼涼,莫名讓禾晏想起昨夜之事,一時尷尬莫名,想了想,便硬著頭皮,用獨屬于程鯉素的快樂語氣叫了一聲:舅舅!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被他這聲舅舅暫且打斷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來。
袁寶鎮目光閃了閃:程公子,你看得見了
禾晏這才記起自己沒綁布條,不過如今也不重要了,丁一已死,她又被肖玨揭穿女子的身份。看樣子肖玨也總算找到了行刺他之人,此刻正是算總賬的時機,她一個小人物是瞎子還是普通人,已經撼動不了大局。
禾晏撓了撓頭,懵然回答:是嗎好像是,我確實能看得見了,我果真是有上天庇佑的福德之人。
這個謊說的,未免也太過敷衍,不過眼下自然也沒人敢來質問她。
袁寶鎮隱隱意識到了什么,問道:程公子可有見過我的侍衛
不曾。禾晏道:難道袁御史的侍衛不見了
她笑瞇瞇的,讓人難以探尋心思,袁寶鎮心里很不安。丁一昨夜出去后,一直到了今日早晨也沒有回來,一定是出事了。之前他與丁一有過爭執,丁一想要劫持程鯉素用來要挾肖玨,袁寶鎮卻覺得現在不是好時機。他們不歡而散,但丁一畢竟真正聽命之人是禾如非,他奈何不得。若是昨夜偷偷出去,定是為了程鯉素。
現在程鯉素好端端的站在這里,甚至于連眼睛都無異樣,而丁一卻消失不見了,袁寶鎮心頭一沉,便覺得只怕不好了。而肖玨一大早令人將孫府團團圍住,更讓人不安。
這人做事,實在非常理可以推測。
沒有聽到袁寶鎮的回答,禾晏也不急,挪到肖玨身邊站好,先是討好的對肖玨笑了笑,隨即又低聲問身邊的飛奴:飛奴大哥,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飛奴瞧著禾晏如常的笑臉,對禾晏的沉著冷靜又高看了一籌。昨夜經過那么大的事,分明身份已經被揭穿了,她竟然還能繼續若無其事的將戲唱下去,令人佩服。
飛奴還沒回答,那頭的孫祥福已經開口了,他臉色難看的要命,仍是勉強帶著笑容:都督,您此舉是何意可是我們孫府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周到,惹惱了都督
孫凌站在孫祥福身側,盯著肖玨的目光難掩恨意,他倒沒有說話,不過瞧著也是意氣難平。
不錯,袁寶鎮撫須沉吟道:都督,您這是打哪里來的兵陛下如今嚴禁私屯兵馬,您若真對孫知縣有不滿,也不能用此方式泄憤。
禾晏揚眉,這話誅心,一口氣給肖玨安了兩個罪名。一個私屯兵馬,一個公報私仇,好厲害的一張嘴。
肖玨聞,彎了彎唇,道:袁御史多慮了,這是我從夏陵郡借來的兵。私屯兵馬一罪,本帥擔當不起。污蔑朝廷命官之罪,不知袁御史能否擔下
夏陵郡的兵袁寶鎮身子一僵,這怎么可能那為首的紅衣兵士抱拳道:某奉夏陵郡石郡守之命,特來協助都督御史查辦涼州知縣謀害官眷一案。
謀害官眷孫祥福一聽,下意識的喊冤,只呼號道:都督冤枉!那府中的刺客真與我無關!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您,您可不能胡亂冤枉人!而且小公子眼睛現在也看得見了,您可不能因為生氣,就胡亂抓好人!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他叫的慘烈,撕心裂肺,肖玨聞卻只是一哂:誰說官眷指的是程鯉素
不是程鯉素嗎所有人,包括禾晏都愣了一下。
就在這時,又自院外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我才是那個被謀害的人!
但見院子外又來兩人,一人正是肖玨的侍衛赤烏,另一人是個穿暖色襦裙的小姑娘,扎了一對雙髻,明眸皓齒,裊裊可愛,不是宋陶陶又是誰。
宋陶陶在赤烏的保護下走到肖玨這頭,對著孫祥福與孫凌罵道:我乃內侍省副都司府上嫡女,你們竟然敢當街擄人,若非路上遇到肖二公子與程少爺相救,還不知會落到什么下場。那萬花閣的人都已經被肖二公子的人給拿下,人證物證俱在,我看你們這回如何抵賴。等我回到朔京,我就將此事告訴我爹爹,你們全都等著掉腦袋吧!
這小姑娘看著甜甜的,說話卻極有氣勢。想來也是恨毒了孫凌,若非孫凌,她也不會流落到萬花閣,吃了好些苦頭,指頭都險些給夾斷了。換句話說,若非那天夜里禾晏偶然撞見將她救出來,這小姑娘眼下,只怕已經被孫凌糟蹋了。
孫祥福父子面如土色。
謀害官眷一事,若說的是肖玨與程鯉素,他們還能掙扎一下,畢竟刺客全都死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與他們有關。可誰知道肖玨劍走偏鋒,竟然找來這么個小姑娘。誰又能想到,孫凌擄來的這個姑娘,竟是京官的女兒
可這些年,孫凌做下的惡事又豈是這么一件那些被擄到孫府的姑娘里,來自天南海北,亦有大戶人家或是官家金枝玉葉的女兒。只是一到涼州,就如針入大海,再也沒了出路。這里被孫祥福父子一手遮天了這么多年,早已沉沉不見天日。是貧苦人家的女兒還是錦衣玉食的千金,一旦到了這里,沒有任何的區別。
禾晏盯著肖玨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為他鼓掌。
肖二公子這幾日神龍見首不見尾,原來是搗鼓這件事去了。她當時還以為將宋陶陶接走,是為了保護宋陶陶,現在看來也不盡然。畢竟如果肖玨將宋陶陶帶在身邊,留在孫府,就算孫凌認出來,也不敢做什么。他將宋陶陶送走,是為了不讓孫家父子懷疑,這不,到了現在,宋陶陶的出現,就成了給孫祥福定罪最重要的一根稻草。
這……這都是一場誤會,都督,您聽我解釋……孫祥福一腳踢向孫凌,孫凌被他踢得給跪下,孫祥福罵道:不孝子,你捅出這么大的簍子,現在怎么辦自己跟都督請罪!
孫知縣跪錯人了,肖玨漫不經心道:我并非監察御史。他看向袁寶鎮,慢悠悠道:袁御史來到涼州多日,連這里頭的官司都不清楚,被人知道,參你一個瀆職之罪,到時候,恐怕你的老師都救不了你。
袁寶鎮氣得幾欲吐血,看向肖玨,年輕的都督唇角含笑,目光悠然,其中包含的惡意鋪天蓋地。
他竟不是沖著自己來的,是沖著孫祥福來的。但這實則更惡劣,因為他的老師徐敬甫,要的絕不是眼下這個局面,什么叫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已經不是一把米了,是將他的糧倉都給搬空了。
丁一失蹤了,他一個人,如何應付咄咄逼人的肖玨
宋陶陶氣勢洶洶的看著孫家人,禾晏若有所思,只是一個宋陶陶的話,或許能治孫凌的罪,但孫祥福未必,上頭有人保的話,孫祥福也并非全無生路。
肖玨出手,會給人留一線余地嗎禾晏并不這么認為。
都督,您也聽聽我們解釋吧,下官真的冤枉啊!孫祥福并著孫凌哭天嚎地。
事關自己,袁寶鎮艱難開口:都督,許是其中真有什么誤會。
肖玨似笑非笑的盯著他,半晌,點頭道:去偏院。
去偏院去偏院干什么
孫祥福父子兩聞,登時臉色大變,幾欲暈倒。
紅甲兵士押著孫祥福父子,并著其余人一道去了偏院。昨夜下了一場雨,院子地上的塵土被雨水沖刷的干干凈凈,本是靜謐清幽的畫面,卻生生溢出荒涼的凄慘。
禾晏側頭看了一下旁邊的屋子,屋門緊閉,想到昨夜那里桌上桌下滿滿的佛像,不覺惡寒。
可是,肖玨帶他們來這里作何
袁寶鎮也不解:都督是想……
掘地三尺,給我們袁大御史看看,地下有什么。他雖在笑,神情卻漠然,語氣十分平靜,吩咐兵士:挖。
兵士們得令,四處從孫府里搜尋出鋤頭鐮刀,往下掘地。
孫祥福父子見此情景,似乎再也堅持不住,二人雙腿一軟,癱軟在地,面如死灰。
宋陶陶小聲問禾晏:這地下有什么啊。
滿屋的佛像,門口貼著的符咒,荒院里成長的過分繁茂的雜木野草,禾晏神色嚴肅起來,大概猜到了。她沒有說話,實在不知如何說起。
須臾,有人道:都督,這里有發現!
是一具被涼席裹著的女尸,身量極小,看起來甚至不及宋陶陶大,穿著的衣裳已經腐爛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亦不知當初是如何的粉雕玉琢,可憐可愛。
繼續。肖玨道。
不多時,又有人道:這里有一具尸體!
亦是一具女尸,頭發長長,當是剛死不久,依稀可見眉目風情,生前動人風姿。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
到后來,無人說話了,只有默默掘土的聲音。空氣里是死一般的寂靜。難以想象這偏院的地下,竟然容納的下這么多具尸體。滿院子擺著的都是白布蓋著的死人,甚至無處可放,只得摞在一起。
荒涼的偏院地下,埋葬了無數紅顏枯骨,也許有溫柔靦腆的賣花女,亦有風情萬種的他人婦,在這里,無論貧富,高低貴賤,統統化為泥濘,摞成了這樣一座面目全非的尸山。
這些都是被孫凌擄來霸占,繼而欺凌殺害的姑娘。她們生前遭逢大禍,死后亦不得安寧,惡人心虛之下,堆放無數佛像符咒,鎮壓她們,詛咒她們。
長明燈永遠搖曳,對于這些姑娘的一生,卻如永夜,再無光明。
禾晏深吸一口氣。
孫祥福父子做下的孽,天不蓋、地不載。神怒人棄,死有余誅。
------題外話------
來瀟湘七年了,沒主動求過月票。今天被讀者私信說月票還是蠻重要的。雖然我也不知道月票是啥有啥用,但還是來營業一下吧!大家手上有多的月票的可以投一下女將星哈,沒有的就算了。我們佛系拉票,開心連載∠(」∠)_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