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凌其實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難,就是難在這個人上。
卿塵有一會兒沒說話,靜靜看著漸黑的天幕,稍后方道:有一個人。
夜天凌頓了頓,不必問她說的是誰,只是道:那就更難了。
卿塵道: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天下的財政,也只有他鎮得住那些門閥貴族。
夜天凌道:正因他比誰都清楚,所以可能會是最大的阻礙。
卿塵沒有反駁他,微抿著唇,將下巴抵在膝頭,心中無端泛起遺憾。
那年秋高氣爽,煙波送爽齋中清風拂面,她曾聽那人暢心志,深談政見。揚眉拔劍的男兒豪氣,白衣當風的清貴風華,有種奇異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讓她深深佩服。早在那時,他便看清了天朝的危機,高瞻遠矚,立志圖新。他籠絡士族門閥,同他們虛與委蛇,何嘗又不是知己知彼的探求唯有知之,方能勝之。
富國強民,盛世中興,這都是不謀而合的見地啊,他會成為最大的阻礙嗎如果要親手摧毀這些,不知他心里又將是什么滋味。
權力這柄雙刃劍,總是會先行索取,能得到什么,卻往往未知。
卿塵收拾心情,抬眸道:四哥,太可惜了啊!
夜天凌看向她:清兒,你實話告訴我,之前常和我說的一些建議究竟有多少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多少是他的
卿塵笑笑:你看出來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我了解你,而且,也不比你少了解他。
卿塵想了想:他以前和我聊過太多自己的想法,其實我都有些分不清了,很多你也贊成,對嗎
夜天凌道:治國經邦,他確實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此事若他也肯做,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卿塵道:皇祖母曾囑咐過,你們不光是對手,還是兄弟。
太皇太后的臨終遺,夜天凌自不會忘記,道:我還答應過皇祖母,絕不辜負這份江山基業。待為皇祖母建成昭寧寺,以后每做成一件大事,我便要在寺中修一座佛塔,皇祖母知道了,定然欣慰。說著他將手枕在腦后,仰身躺倒在高臺之上,深深望著那廣袤的星空。
卿塵亦如他一般躺下,靜靜仰首。一道寬闊的銀河絢爛如織,清晰地劃過蒼穹,天階如水,繁星似海。躺在這樣的高臺之上,人的心靈隨著深邃的夜空無限延伸,仿佛遨游乾坤,探過宇宙間遙不可知的神秘,而生命在這一刻就與無邊無垠的星空融為了一體,永無止境,寧靜中充滿了生機。
兩人似乎都陶醉在這樣的感覺里,誰也不愿說話打破此刻的寧靜。四周只聞啾啾草蟲的低唱,微風拂過面頰,所有的煩惱與喧囂都如云煙,湮沒在清明的心間,不再有半分痕跡,反而更使得血脈間充斥了斗志昂揚的力量,夜天凌忍不住緩緩握起了雙拳。
羅裳流瀉身畔,青絲如云,卿塵伸出手,星光縈繞指間,一切都像觸手可及。她輕聲道:四哥,皇祖母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還有母后、十一,或許,也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常常很想念他們,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只因為有了他們,我才是現在的我。
夜天凌側頭看她,突然想起什么,拉她坐起來,將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
繁星之下,一串晶石托在他的掌心,點點瑩光通透,泛出淡金色純凈如陽光的色澤,竟是那串金鳳石串珠,夜氏皇族專屬皇后的珍寶。卿塵驚喜地接過來,心里竟難抑一陣激動,并非因寶飾貴重,這已是第八道玲瓏水晶了。
那點輕微的喜悅沒有逃過夜天凌的眼睛。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忘記收集這些串珠,這個念頭突兀地出現,竟在心底深處化成一縷失落,幾乎就要讓他后悔把串珠給了卿塵。
這時卿塵抬頭一笑,對他舉起右手,手腕上松松掛著那串黑曜石:四哥,其實我還是喜歡這串黑曜石。
夜天凌道:為什么
卿塵抱膝而坐,遙望星空,輕聲道:每一串晶石都有著主人的記憶,這上面有你的氣息,戴著它,感覺就像是你時時都在我身邊。
夜天凌心底微微一動,卿塵突然滿是期盼地看著他,問他:四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你會愿意和我一起嗎
夜天凌笑笑,回答她:好。
卿塵欣喜問道:真的
夜天凌道:真的。
卿塵撲在他懷中,笑得像個孩子般開心。夜天凌冷峻的眼中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悅,一片清亮與柔和。他擁著她,淡聲道: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卿塵眉眼一彎,調皮地湊到他耳邊,悄聲道:現在我們去尚膳司弄吃的好不好不讓他們知道。
夜天凌垂眸看了看她,眉梢一挑:那走吧。
卿塵雀躍地跳起來,拉著他的手便往高臺下跑去。
一個時辰后,尚膳司總管內侍于同跪在含光宮外磕頭請罪。夜天凌手頭還有政事沒處理完,沒空搭理他,帶著尚未轉過彎來的晏奚先回了致遠殿。
卿塵聽碧瑤說于同在外面急得滿頭大汗,攏著件云色單衣施施然步出寢宮,站在于同面前想了會兒,丟出句話:尚膳司居然藏了那么好的醬,御膳中從來都沒見過,于同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于同惶恐至極,都不清楚自己回了什么話。現在尚膳司小廚房里一片狼藉,幾個當值的內侍剛剛醒過來,還一頭霧水,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兒。卿塵打發了于同,心想是玩得有點兒過了,弄亂了尚膳司,敲暈了幾個人便罷,還差點兒驚動了御林禁衛,這若是讓那些御史知道了還了得
不過……今晚的面倒真是不錯啊,尚膳司特制的金絲龍須面,配上那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醬,鮮美得很,兩人可是搶著吃的。夜天凌居然下手煮面,她唇角怎么也抑不住地就要揚起來。
碧瑤帶著幾個侍女將鸞榻周圍的紫煙綃紗帳一一放下,博山爐里燃起擷云香,裊裊淡淡,四處透著寧靜。隔著珠簾輕晃,只見卿塵自顧自低頭微笑,燈影明淡,她笑里漾著蜜樣的清甜,溫柔透骨,直叫人看得挪不開眼睛,不由得便也跟著她笑起來。轉眼想想心里又發虛,上前跪坐在榻旁:娘娘,這若讓白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通說法。
卿塵眼波輕轉,又是一笑。白夫人現在受封代國夫人,外面雖賜了府宅,但特許入住宮城,以便協助皇后管理后宮。
上次發生濟王自皇宗司逃脫之事,皇宮兩城更換了大批宮人,皇宗司、掖庭司、內侍省等要處也先后調換人選。原凌王府總管太監吳未擢升內侍省監,代替了原來的孫仕,而內廷則以白夫人為最高女官,分別隨侍帝后,執掌兩宮內政。
卿塵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對碧瑤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準告訴白夫人。
碧瑤擰著眉道:哪里還用我去說,明天啊,等著聽嘮叨吧。
卿塵道:那明天咱們想法子躲了白夫人。她和碧瑤相識這些年,也曾患難扶持,情誼不比尋常侍女,碧瑤對她也少些拘束,嘆氣道:宮里備了一桌子的御膳等著,偏自己去弄面吃,難道還做出別樣滋味來了
卿塵斜倚著鳳榻,想著那熱騰騰的香氣,還有夜天凌手忙腳亂的樣子,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美味佳肴還真是沒有比這滋味更好的。
碧瑤按她指的將案上幾卷書取過來:那若是不留神燙著了怎么辦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卿塵撐住額角:哪里就有那么嬌貴真不得了,你快要和白夫人一樣嘮叨了。
碧瑤道:好好,我不說了,都留著讓白夫人說去。
卿塵隨手翻開書卷,笑而不語。碧瑤知道她臨睡前習慣靜著看會兒書,便不再擾她,將琉璃燈中的光焰挑亮幾分,正準備退下,便聽外面白夫人求見。
碧瑤和卿塵都覺得意外,尚膳司這點兒事怎至于讓白夫人這么晚過來但白夫人進來后根本無暇提尚膳司,匆匆道:娘娘,清泉宮殷娘娘薨了!
卿塵手一散,握著的書卷就落在了身前:什么
白夫人道:清泉宮來人報說,亥時三刻,陛下以鴆酒賜死了殷娘娘。
卿塵被這消息驚住,自鳳榻上起身。碧瑤忙上前來扶,卻見她立在那里凝神想了會兒,忽然鳳眸一瞇:白夫人,馬上封鎖清泉宮,拘禁所有宮人,逐個嚴審盤查,這絕不可能是陛下的旨意。
白夫人立刻去辦,碧瑤侍奉卿塵略作梳妝,亦起駕清泉宮。
殷皇后身在宮中乃是湛王最大的顧忌,在這個節骨眼上,賜死她除了引發與湛王及士族門閥間的矛盾外毫無益處。何況即便真要賜死,放著太皇太后的遺詔不用,特地去下一道圣旨,這分明就是要激怒湛王。不必去問,卿塵也知道夜天凌不會做這樣不明智的決定。
當務之急是查清事情真相,那矯詔傳旨的內侍雖已自盡身亡,但掌儀女官很快審出幾個可疑的宮女。殷皇后平日貼身之人都不得自由,反倒是不招人耳目的宮女身上出了問題,卿塵緩步自那幾個宮女面前走過,目光一掃,便注意到有個宮女很快垂下了眼簾,手指握著裙襟,微微發抖。
她在那宮女面前站住,那宮女猛地見一雙飛鳳綴珠繡鞋停在眼前,竟駭得后退了一步。卿塵抬頭示意:帶她進來。說罷轉身入殿。
掌儀女官將這名宮女隨后帶來,卿塵落座殿中,那宮女站在面前,惶惶不安。
卿塵將銀絲披帛輕輕一拂,問道:你叫采兒
采兒答道:回娘娘,是。
卿塵再問:昨夜有人見你在偏苑燒毀什么東西,可有此事
采兒顫聲道:娘娘,奴婢昨晚一直在自己房中,從來沒有出去燒什么東西,定是他們看錯了,奴婢冤枉!
卿塵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只要據實回答,我不會為難你。
采兒壯著膽子道:娘娘問話,奴婢怎敢有所欺瞞但是奴婢即便說實話,也只怕娘娘不信。
卿塵唇角淺笑微冷:是真話假話,我自然分辨得出,你只要回答便是。若不肯說實話也沒關系,自有掖庭司掌刑宮正幫我去問,你可聽明白了
聽到掖庭司的字樣,采兒身子微微一顫,應道:是。
卿塵看住她,和顏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采兒不想這問題竟是這個,答道:奴婢今年十九歲。
嗯,卿塵頷首道,進宮幾年了
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采兒急忙再答:奴婢十歲進宮,已經九年了。
誰知話音方落,便聽卿塵緊接著發問:你在苑中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采兒張嘴便道:是……啊……奴婢沒有燒東西。
卿塵鳳目一凜,清聲叱道:來人,帶去掖庭司!
兩名掌儀女官上前,采兒驚叫一聲,掙扎道:娘娘!娘娘!奴婢說的是實話,奴婢冤枉!
卿塵冷冷道:我若冤枉了你,便枉為這六宮之主。我再問你一次,你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實話說來!
采兒撲跪在地上,渾身打戰:娘娘開恩,奴婢不敢再欺瞞娘娘,請娘娘開恩。
卿塵制止了兩個女官,垂眸靜靜看著采兒,不發一。采兒只覺得落在身前的目光冷冽逼人,不知皇后要如何處置自己,只是磕頭求饒。過了片刻,才聽到卿塵徐徐開口: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你說吧。
采兒拿手緊緊摳著地上的錦毯,道:那些東西是殷娘娘身邊的女官交給奴婢,讓奴婢帶出宮去給湛王的。清泉宮被封禁,奴婢出不去,又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只好趁夜燒了。
卿塵逼問道:是什么東西
是……是殷娘娘要湛王起兵謀反的遺書!
卿塵霍然震驚,站起來步下坐榻,抬手遣退身邊諸人,大殿中只剩她和采兒。
半個時辰后,掖庭司奉懿旨將殷皇后隨身四名女官帶走。待到天色放亮,白夫人獨自帶著三份供詞入內稟報:娘娘,除了一名女官堅持不肯吐露實情,咬舌自盡外,其他三名女官都已如實招供,這是她們親筆寫下的供詞。
卿塵手持三份供詞,翻看下去,臉色越來越冷,心中驚怒非常。
看完之后,她輕闔雙目平靜心氣,將幾份口供收入袖中,淡聲吩咐:告訴掖庭司,所有知情之人一個不留。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