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中庭,茫茫白凈的雪地中,殷采倩低頭緩步而行,一行足印蜿蜒殘留,身影暗長。
推門而入,她將風帽抬手撥下。夜天湛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幾簇燈焰之下他看上去臉色極蒼白,卻襯得那丹鳳眼線墨玉般斜挑入鬢,燈影深淺,將他俊雅的面容勾勒得分明。
聽到有人進來,他未有
絲毫動作,似乎連看也不想去看,始終半合雙目。殷采倩走上前去,將兩個小瓷瓶放在案前:湛哥哥,大瓶外敷,小瓶內服,忌怒、忌寒,尤忌勞心。
瓷瓶無意碰撞,一絲極輕的響聲,落于耳中。夜天湛仍未睜開眼睛,眉間淡淡掠過一絲輕痕。不必看,冰瓷玉聲,蕭山越窯有名的制作,僅供宮里及各王府使用,當初延熙宮尤常用。月弧般的瓶身,偶也有八棱形的,她喜歡用雪色的綾絹墊了靈芝木封口,薄絹有時沿瓶身灑下,便半遮著瓶上手繪的蘭花。
為何只畫蘭花
……因為我只會畫蘭花。答話時她微揚著眉,神情略有些無奈,又帶著誘人的俏皮,輕抿著唇,耳畔秀發微拂。
你若喜歡別的,改日我幫你畫。
出水清蓮,你畫得極好。或者,梨花怎樣她側目看來,眸光似水,清清蕩漾。
白瓷梨花,太素凈了。
她失笑,眉眼輕彎,羽睫細密:巴掌都不夠的小瓶,你總不能畫國色天香牡丹圖吧
他輕抱了雙臂,微微搖頭:牡丹雖美,我卻不覺得國色天香。
她眸中帶了好奇,廊前風過,衣袂輕飄,太液池微波輕泛,帶來她身上淡淡藥草的芬芳,午后暖陽融融,安神靜氣。
他溫柔笑說:國色天香,仍是蘭花。
人如畫,岸芷汀蘭,臨水娉婷。
她明眸剔透,卻只轉出一笑,舉步向前走去,稍后回頭:畫梅花,照水或紫蒂,花色都極好,襯這冰瓷,一枝梅先天下春。
他閑步隨后,含笑道:寒梅襯這冰瓷,是妙手回春。
張開眼睛,雪色的底子上仍是一株素蘭,柔靜而清秀,三兩點纖蕊,修葉雋然。燈下看去,三分風骨似攜了冰魂雪魄,幽幽一抹蘭芝清香浮動,穿插如幻。
她知道了夜天湛徐徐開口,眉宇間帶著難掩的倦色。
殷采倩點了點頭,應了聲。
夜天湛眉心愈緊:我不是吩咐過不準說嗎
殷采倩道:你傷得不輕,難道瞞得了她昨天便將藥給了黃文尚,誰知你根本不召醫正。你何苦這么逞強,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難道不能好好解釋,非要兵刃相見嗎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卻十分冷淡:解釋什么
殷采倩道:你親自領兵,突圍增援,有些事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頭上。
夜天湛唇角極輕地帶出一笑,卻不同往日瀟灑,七分傲氣,三分漠然:你讓我和他解釋這些告訴他我盡力了,請他息怒還是告訴他我恨自己沒早趕到一刻,鑄成大錯
殷采倩道:難道不是嗎你也是澈王殿下的哥哥,心里不也一樣難過
既然早晚要發生的事,何必用解釋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愿再多說。
只差了一刻,彈指剎那,九天黃泉。怒氣總要有人來承擔,那一刻雪飛影濺、金玉交震,是各自無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緒,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的苛責。
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覺地輕叩,極緩極細的聲音,卻異常沉重。自作主張,欺上瞞下,此時此刻,那些人叫他如何再容得
殷采倩只覺得心中壓了千萬語,卻無從說,無人說。怔怔站了片刻,她聽到夜天湛長嘆一聲:采倩,什么都不要管,你誰也管不了,過幾日,我派人送你回天都。
殷采倩看著燈影幢幢,低聲道:湛哥哥,走過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個花團錦簇、琴瑟風流的天都了。說完這話,她默然轉身離開。風晴雪霽的夜色下只見自己來時的足跡,她走出去,漫無目的地踩著松軟的雪,月半彎,雪色清冷。
突然間她停住了腳步,數步之遙,是今日落葬的新墳,因日后要遷回天都,且依軍制暫留雁涼,入土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層輕雪,月夜下,孑然空曠。
冰雪地里,有道頎長的人影獨立著,青衫一角冷風微過,飄飄搖搖。
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枯枝蕭瑟,風卷薄雪,墳前祭著烈酒一壺。
他手中亦拎著酒,此時仰首飲下,飲盡松手,酒壺噗地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報了仇,四哥回來陪你一醉!
罷,他霍然轉身舉步,不料竟見到殷采倩立于身后,月光清影下,她已淚流滿面。
他停步:是你。
殷采倩面上淚痕未干,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前面,幽幽道: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卻發現你竟然會為他流淚;原以為喜歡的那個人,你竟然開始恨他。她自夜天凌身邊輕輕走過,來到十一墳前,靜立在那里:就像飲過烈酒之后,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荒謬無比。醉了能醒,卻只怕醒來,物是人非。
夜天凌未曾答話,殷采倩轉身道:殿下,原來我真的無法像她一樣懂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王爺、好將軍,我只知道你不是一個好哥哥。兩個弟弟,一死一傷,你有什么資格責備別人
夜天凌猛然扭頭,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驟現,殷采倩卻揚眸與他對視,隔著夜色,淚眼蒙眬。
夜天凌似是被她激怒,卻在回首那一瞬間目光落于她身后,神情微涼。片刻的沉默,他抬頭望向月色難及的一方虛空,墨玉似的天幕深處孤星遙掛,冷芒鋒亮,逼得月痕無光,他啞聲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好哥哥。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殷采倩看著夜天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處,將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么坐在十一墳前。
她喝了一口酒,舉壺向前空敬,將酒傾灑在地上: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壺,可能你并不在乎我來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總不是壞事對吧我其實一直有件事想告訴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得花哨,現在想想,你的箭法確實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欠我的人情,現在怎么還她仰頭又灌了兩口酒,對了,你總說我是個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錯,可你怎么就不給人一個長大的機會我說四殿下心冷,其實你也不差,你不過是笑起來比他好點兒罷了,嗯,你笑起來有時候還真叫人生氣……
不遠處略高的地方,月光透過積雪的枝葉灑下斑駁光影,一襲石青色的斗篷籠著纖瘦的身子,卿塵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靜看著前方的新墳,看著夜天凌祭墳,看著殷采倩灌酒。
她比夜天凌來得還早,夜天凌離開時,冥執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鳳主……
嗯。卿塵應了一聲,回身,走吧。
冥執隨她舉步,發現她并沒有去夜天凌那邊的意思,忍不住再道:鳳主,殿下像是去行營了。
卿塵停了下腳步,冥執的意思她豈會不明白,然而她只問了一句:我吩咐你的事辦了嗎
冥執答道: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的人脈過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著手翻查,一個月內便會有消息送來。
卿塵微微點頭,淡靜的眸中泛起一層雪玉樣的冷色。在朝為官,沒有人是干干凈凈的,十一的血不會白流,她一點一滴都記在心里,鞏思呈、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每一個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她清楚地知道,夜天凌也絕不會放過出賣玄甲軍的人,更不會放過,突厥。
她輕輕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抬頭望著遙遠而清晰無比的那顆天星,那灼目的鋒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作秋水一痕,靜冷微瀾,綻開星光。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