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良峪半山之上,可以將軍前形勢盡收眼底。
左原孫將大軍盡數調往陣前,夜天湛親自坐鎮中軍,營中唯有玄甲軍留守。夜天凌似是對左原孫十分有信心,此時只是身著長袍腰懸佩劍,攜卿塵居高臨下觀看兩軍交鋒。
卿塵見了左原孫的布置,喟然驚嘆,心忖以夜天凌的魄力恐怕都不會輕易將主營抽空,而左原孫才高膽大胸有成竹,聚雷霆之勢誓下燕州,竟然傾注千軍盡在一戰。夜天湛對此并無異議,并將指揮權全然交付左原孫,也顯示出他識人度勢的心胸。
燕州軍鐵甲紅袍,劍戟林立,在蒼茫無邊的雪色中望去恍若烈火燎原,帶著觸目驚心濃烈的氣勢,精兵雄盛,不可小覷。
此時四方令旗變幻,陣中中宮似一扇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東方傷門、西方驚門逐漸橫移,柯南緒帶兵有方,萬人移位進退有序,玄機天成,毫無破綻。
天朝大軍皆是玄甲鐵騎,除夜天湛所在的中軍之外,由大將南宮競、唐初、史仲侯、夏步鋒、柴項、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分八路,便如玄鞭長蕩直指八方,陣前肅殺之氣卷起雪塵滾滾,遮天蔽日。
驚雷動地來,劃破長疆。
夜天凌和卿塵站在高處,眼看兩軍便如熊熊烈火遇上深海玄潮,在冰雪蒼原之上席卷天日猝然交鋒,一時間風云交會,縱橫捭闔,當真驚心動魄。
天朝七路兵馬虛晃一槍,勢成合圍,唯有南宮競率領攻往坤二宮的兵馬長驅直入,直搗燕州軍帥位所在。
劍指眉心,氣貫長虹,陽遁九局尚未形成,陣門被制,頓生亂象。
此時日過正午,燕州軍陣中兌七宮突然升起無數銀色盾牌,密密麻麻聚成一面寬闊的明鏡,灼灼日光映于其上,瞬間反射出千百倍的強光,充斥山野。
在此剎那,整個燕州軍便似猝然隱入雪色之中,大地之上烈焰盡熄,八支天朝鐵騎頓時失去目標。但只交睫一瞬,燕州軍身形再現,已化作了一個巨大的陰陽八卦,無鋒無棱,無邊無際,帥位深藏不露,更將南宮競所率人馬困于其中。
卿塵心中暗暗喝了聲彩,但卻并不擔憂。柯南緒此陣上應天星,正是七衡六間無極圖,左原孫當年親創此陣,破陣自是易如反掌。
果然只見天朝軍中令旗一揚,南宮競手中長鞭數振,身邊將士迅速以大將為中心分行九方,遠遠看去便如一張巨大的玄網覆落陣中。
九方齊動,疏忽聚散,如水漫地,無孔不入。九隊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西南方迅速突圍,所到之處兩陣交鋒,燕州軍頓時被沖得七零八落,人仰馬翻。
唐初等此時亦隨行變陣,七支鐵騎驟然疾散,仿若萬川入海一般,分別由東、西、東北、西北、東南覆向敵軍。
烈馬如風,驚濺深雪。一隊隊騎兵轉折廝殺,看似全無章法,卻在那漫山赤色之中流轉不休,來去無蹤,便似流水瀉地無孔不入,頃刻間沖開敵軍阻隔。不過片刻,九陣齊發,化作川流不息的鐵潮,在密密層層的敵軍中飄忽聚散,瞬間將燕州軍沖得支離破碎。
小陣匯作大陣,進退無方卻又自成法度,九出陣成,勢如萬川,奇兵馳縱,無人能抗。
卿塵當初在凌王府與左原孫以金箸交陣,事后左原孫也曾詳細為她解說陣理。這九出陣脫胎于兵法十陣,變化靈巧,奧義精妙,正是七衡六間無極圖的克星。卿塵當初雖曾耳聞,但此時居高臨下看左原孫親自指揮,將此奇陣發揮得淋漓盡致,自是不同昔日紙上談兵,當真令人大開眼界。
燕州軍逐漸不敵,眼見陣腳生亂。忽然,中軍處響起一聲高亮的號角聲,八方令旗變換。
已呈亂象的燕州軍聞聲一振,原本潰散的陣勢就此穩住,形如長軛,變成嚴密的防守陣勢,抵住天朝軍隊諸面進攻。稍后號角再次長鳴,大軍向中緩緩聚攏,好似不敵天軍攻勢,往朝陽川撤退而去。
左原孫毫不猶豫,抬手一揮,下令全軍追擊。
朝陽川山谷深遠地勢險要,極易設兵伏擊,冥執在旁提醒道:左先生,敵軍多有破綻,會不會是誘敵之計
左原孫沉著鎮定,一雙眼中透著深沉的銳利:利用對手疑心多慮玩弄虛實,柯南緒慣用此技,他正是要我們心生顧慮不敢冒進,全力追擊,絕不會錯。
追近朝陽川,南宮競與史仲侯率軍在前,突然下令勒馬停步。
寬闊的山谷當中,有一人負手立于軍前,燕州軍于其身后密密陣列。天高地遠間,這人從容面對天朝鐵騎,遙遙問道:請問可是左原孫左兄在軍中小弟柯南緒求見!
瞬息之后,天朝大軍往兩旁整齊分開,左原孫自戰車上緩步而下,行至軍前,輕輕一抬手,大軍整列后退,于谷口結成九宮陣形。
兩軍對峙,萬劍出鞘,往昔知交,今日仇敵。
南良峪上已看不見谷中情形,突如其來的安靜叫人不免心生猜測,卿塵對夜天凌道:四哥,我想去看看。
夜天凌略一思索,道:也好。
三川河的激流在朝陽川瀉入深谷,寬逾數十丈的瀑布結冰凝雪,冰封在青黛色的山崖一側,形成層疊錯落的冰瀑奇景。日光毫不吝嗇地照射在冰流之上,逐漸有融化的水流滴下,發出淅淅瀝瀝如雨的響聲。雙方軍隊軍紀嚴明令人咋舌,列陣處千萬人馬不聞一絲聲響,唯有獨屬戰場的殺氣,鮮明而肅穆地彌漫在山間。
望不見邊際的兵甲,探不見盡頭的靜,一滴滴冰水墜入空谷,發出通透的空響,遠遠傳來竟格外清晰。
柯南緒青袍綸巾,面容清癯,當年名震江左的文士風范盡顯于一身傲氣,與左原孫的平淡沖和形成鮮明對比。他本應比左原孫年輕數歲,但在豐神懾人的背后卻有一種歷盡經年的蒼涼,竟讓他看起來和左原孫差不多年紀。他此時拱手深深一揖:果然是左兄,一別多年,不想竟在此相見,請先受小弟一拜。
左原孫面無表情,側身一讓:我左原孫何敢受你大禮,更不敢當你以兄相稱,你我多年的恩怨今日也該做個了斷了。
柯南緒眼中閃過難以明說的復雜:小弟一生自恃不凡,唯一佩服的便是左兄。當年江心聽琴,西山論棋,小弟常以左兄為平生知己,左兄于我唯有恩,絕無怨。
左原孫冷冷一笑:不錯,你柯南緒確實不凡。風儀卓然,才識高絕,精詩詞,慣簫琴,通奇數,博古今。師從西陵,學游四方,游蹤遍布中原;躍馬揚劍,長歌嘯吟,俠名冠譽江東。昔日登臺迎風,釃酒臨江,談鋒一起驚四座;揮毫潑墨,賦詩論文,提筆千入萬方;東極于海,南至五嶺,縱觀天下誰人能及你柯南緒今日你揮軍南下,西連邊陲,北盡山河,天下誰人又在你柯南緒眼中我左原孫不過區區村野之士,見識粗陋,有眼無珠,怎敢與你稱兄道弟說到此處,他目光一利,辭忽然犀銳:更何況,你欺主公,叛君王,背忠義,賣朋友,豺狼以成性,虺蜮以為心,人神之所共憤,天地之所不容,我左原孫一朝錯看,與君為友,實乃平生之大恥!
隨著左原孫深惡痛絕的責罵,柯南緒臉上血色盡失,漸漸青白。他突然手撫胸口猛烈咳嗽,身子搖搖欲墜,似是用了全身力氣才能站穩,良久,慘然一笑:左兄罵得好,我此生的確做盡惡事,于君主不忠,于蒼生不仁,上愧對天地,下慚見祖宗,但這些我從不悔!唯辜負朋友之義,令我多年來耿耿于懷。當初我故意接近左兄,利用左兄的引薦陷害瑞王,事后更連累左兄蒙受三年牢獄之災,天下人不能罵我柯南緒,左兄罵得!天下人不能殺我柯南緒,左兄殺得!
左原孫絲毫不為所動,反手一揮,長劍出鞘,一道寒光劃下,半邊襟袍揚上半空,劍光刺目利芒閃現,將衣襟從中斷裂,兩幅殘片飄落雪中:我左原孫早在十年之前,便已與你恩斷義絕!今日不取汝命,當同此衣!
柯南緒看著地上兩片殘衣,忽而仰天長笑,笑后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神情似悲似痛:左兄割袍斷義,是不屑與我相交,我也自認不配與左兄為友。他抬手猛力一扯,撕裂袖袍:我當成全左兄!但左兄要取我性命以慰舊主,卻怎又不問我當初為何要構陷瑞王
左原孫眼中寒意不曾有片刻消退,此時更添一分譏諷:以你的才智,但凡要做一件事,豈會沒有理由
柯南緒面上卻不期然閃過一抹摻雜著哀傷的柔和:不知左兄可還記得瑞王府中曾有一個名叫品月的侍妾
左原孫微微一怔,道:當然記得。
瑞王府侍妾眾多,左原孫對多數女子并無印象,之所以記得這個品月,是因她當初在瑞王府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
品月是被瑞王強行娶回府的。若說美,她似乎并不是很美,真正出色之處是一手琵琶彈得驚艷,亦填得好詞好曲,在瑞王的一干妻妾中左原孫倒對她有幾分欣賞。
瑞王對女子向來沒有長性,納了品月回府不過三兩個月便不再覺得新鮮,將她冷落府中。有一天宴請至天都面圣的北晏侯世子虞呈,偶爾想起來命她上前彈曲助興。席間虞呈看中了品月,瑞王自然不在乎這一個侍妾,便將品月大方相送。
不料品月平日看似柔弱,此時竟拒不從虞呈之辱,堅決不事二夫,被逼迫之下摔裂琵琶當庭撞往楹柱求死。旁邊侍從救得及時,并未鬧出人命,虞呈卻大掃興致。
瑞王有失顏面,自然遷怒于品月,因她以死求節,竟命家奴當眾輪番凌辱于她,并以鞭笞加身,將她打得遍體鱗傷。
左原孫
當日并不在府中,從外面回來正好遇上這一幕,甚不以為然,在他的規勸之下瑞王才放過此事。
然而第二天品月便投井自盡,瑞王聞報,雖也覺得事情做得有些過分,但并未往心里去,只吩咐葬了便罷。倒是左原孫深憐其遭遇,私下命人厚葬,并將品月曾填過的數十首詞曲保存了下來。此后事過,他便也漸漸淡忘了這個人,直到今天柯南緒突然提起。
柯南緒仰望長空,眼中柔和過后盡是森寒的恨意,對左原孫道:左兄并不知道,那品月乃是與我自幼青梅竹馬的女子,我二人兩心相許,并早有婚約在先。我弱冠之年離家游學,本打算那一年回天都迎娶品月,誰知卻只見到一座孤墳,數闋哀詞。試問左兄若在當時,心中作何感想我早存心志,欲游天下而求治國之學,少不更事,自誤姻緣,品月既嫁入王府,是我與她有緣無分,我亦不能怨怪他人。可瑞王非但不善待于她,反而將她折辱至死。不殺瑞王,難消我心頭之恨,無情薄幸至此,左兄以為瑞王堪為天下之主乎
瑞王禮賢下士善用才能是真,但視女子如無物,暴虐冷酷亦是實情。左原孫略一思忖,正色道:主有失德,臣當盡心規勸,豈可因此而叛之我深受瑞王知遇之恩,當報之以終生,不想竟引狼入室,實在愧對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