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妃輕輕后退一步,俯身請罪:陛下若不喜歡,臣妾可以改。
蓮兒。天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喚了她的乳名。
灼灼之仙姿,皎皎于清波。
因為這個名字,冒天下之大不韙冊嫂為妃,興天下之精工修造寢殿,蓮池宮中美奐絕倫雕滿清蓮,前庭后苑遍植芙蕖。
刻痕深寂,默然相伴流年,殘荷已蕭蕭。
這兩個字,在蓮妃心頭輕輕劃過,極隱約地帶出絲痛楚。
你恨了朕這么多年,連凌兒也一并疏遠了這么多年,還不夠嗎這一生,有多少個三十年!天帝長嘆一聲道。
臣妾并不恨陛下。蓮妃淡淡道。
是嗎天帝語中頗帶了幾分自嘲的譏誚。
是。蓮妃安靜起身,若恨過,也早已抵消了,臣妾只是不能忘。
天帝眉目突然一冷,不悅道:你忘不了誰
她看著天帝,竟對他轉出一笑。
塵封多少年的笑,有著太多的復雜糾纏,也無笑聲,也無笑形,一徑地暗著:我忘不了你。
不是臣妾,是我;不是陛下,是你。
我忘不了你。
甲胄鮮明凌然于馬上的大將軍,抬手遮擋了跪伏的羞辱,帥旗翻飛,蔽去漫天飛沙。
雄姿英發的少年郎,抬手拭去肝腸寸斷離別的淚,俊然朗目,撫平愁緒萬千。
木樨樹下,多情人,抬手搭上溫暖的衣衫,神色輕柔,暖暖一笑。
就是這一笑,俘虜了誰,迷惑了誰,沉醉了誰,或許終生都不能相忘。
天帝渾身微震,伸手握住蓮妃:你都記得嗎多少年了,我以為你都忘了。
不是朕,是我;不是愛妃,是你。
蓮妃卻輕輕地抽回了手,凝視著天帝雙目道:你叫我怎么忘我的族人在你的鐵騎精兵下家破人亡,我的兄弟非死即傷,我的父親,在跪降后飲下你送來的毒藥。柔然族已是茍延殘喘,遭突厥大舉圍攻,你作壁上觀按兵不救。
渺渺的柔情,鐵血的心。
何處的因由,此時的果。
天帝的神情在她一字一句中冰冷,漸生悲戚:原來你記得的是這些。
只有這些嗎蓮妃神色凄迷,眸中覆上了一層水霧深濃,你給我希望,卻又親手將我送到別的男人懷中,我認了,可你連他也不放過……
住口!天帝猛然怒喝,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當然知道。蓮妃面無表情道,你以為可以瞞過所有人,卻瞞不過我,那些丹藥我都認得。
天帝容顏寒冷,而后緩緩道:你怎會不認得,那本就是你自柔然帶來中原,親手進獻給先帝的。
一道清淚自蓮妃面頰潸然滑落,她極凄慘地仰面,望向已陷入深黑的殿堂,道:我是個罪人,我從一開始便想要他的命。但他對我那樣好,我下不了手,可你卻令他沉迷于修仙之術,頻頻服用丹藥,他還能活嗎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天帝語氣越發冰寒。
蓮妃看著他,目光穿透了他,越到了遙遠的地方:所以我們都活該受到懲罰。
長風微動,揚起宮帷淡影,穿過蓮妃的長發,吹動白衣寂寥。香爐中點點明紅燃到了最后,掙扎幾下,灰飛煙滅。
天帝的臉色便如這漫長的冬日,極深,極寒,更透著沉積不化的悲涼。
死一般的沉默,大殿中靜到了極致。
昏暗中兩人面對面站著,仿佛已經站了多少年,對視的雙目了無生機。無力的哀涼生自心底,久久存留。
很久以后,天帝終于開口道:你不是我,永遠無法體會那種屈于人下的感覺,就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要拱手送至別人懷中。我做了的事,從不后悔。
便是后悔,又有何用蓮妃淡淡道,此生已往,我每日誦念經文,或者可以為你我贖罪。
你何必要自苦于你我二人,也更苦了凌兒。天帝道。
蓮妃俯身下去:臣妾恭送陛下。
天帝看著身前這抹淡淡的身影,夜色灰暗漸漸地失去了清晰,在殿前染上晦澀的濃重。他長嘆一聲,轉身而去。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道:我今日是想來告訴你,凌兒很好,讓朕極為放心。朕一直以來總覺得愧疚于他,不知現在是否彌補了一二,上一代的恩怨莫要再在他們身上牽連重演了。
蓮妃柔弱的身姿一動未動,淚卻早濕了衣襟。
殿前,天幕如墨,月如鉤。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八十,第二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四日。
圣武二十六年十二月壬申,帝以凌王軍功顯赫政績卓然,母以子貴,晉蓮池宮蓮妃為貴妃,六宮僅次于皇后。
御旨出,中書、門下兩省散騎常侍、諫議大夫、左右拾遺、禮部及十三道官奏表諫,非議激烈,以為制所不合。
帝置諫不聞,一意行之,貶斥眾臣,以儆效尤,舉朝禁。
北疆軍營,大地冰封,飛雪處,萬里疆域蒼茫。
夜天凌將那八百里快馬送來的恩旨和杜君述等人的密函擲之于案,站在帳前放眼看向長風送雪的江山,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