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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紅綃帳底臥鴛鴦

      秋夜清淺,月色隱隱地籠在云后,一片淡淡暗寂。

      溟王府中早已下了燈火,除了夜天溟被禁在內院,府中所有家眷都被集中在偏殿看守,一重重院落悄無聲息,黑暗里掩著沉悶的不安。唯有府外皇宗司守衛職責所在,偶爾能聽到長靴走動的聲音。

      夜已中宵,府中一道僻靜的側門處微微響動,一人悄然推門而入,周身罩在件黑色斗篷里,連著風帽遮下整張容顏,絲毫看不清晰。

      幾乎是熟門熟路地入了內院,那人微微抬頭,廊前一盞若隱若現的風燈輕晃,在她蒼白的臉上掠過絲光影,眸中是片深寂的黑暗。

      院里香桂墜了滿地,風過后,絲絲卷入塵埃。

      日日復日日,年年復年年,盛時花開飄香砌,零落又成泥。

      那人駐足,似乎看了看這花木逐漸凋謝的庭院,伸手將室門推開。

      秋風微瑟,隨著她卷入屋內,帶著片早凋的枯葉,吹得本已昏暗的燭火一晃。

      夜天溟卻還未睡,神色微見憔悴,抬眼處,一抹魅色卻在燭火中顯得分外美異。見到來人,他略有意外:四嫂

      那人將手中一個食盒放下,冷冷地注視著他:不,是我。她將斗篷的風帽向后掠去,露出張消瘦的容顏,映在夜天溟魅光微動的眼底。

      夜天溟長眉一皺,將她打量,突然神情大變:是你!

      對,是我。那人微微冷笑道,很詫異嗎

      夜天溟眸中滿是驚駭:不可能,你……不可能!

      你太低估鳳家了。那人極冷地一笑,自食盒中取出一壺酒,沒想到今日是我來陪你飲酒吧

      夜天溟此時已然鎮定下來,走到案邊再次將她打量,終于說出兩個字:鸞飛。

      鸞飛提壺斟酒:殿下。

      怪不得他們事情策劃得如此周詳,原來是你。夜天溟眼中陰鷙的目光驟閃。

      殿下應該親眼看著我死才對。鸞飛目光微寒。

      你來干什么夜天溟心中暗怒,冷哼一聲道。

      來陪殿下飲酒。鸞飛面上卻帶了溫柔的神情,將斗篷解開丟在一旁。

      她身著一襲絳紅云綃宮裝,其紅耀目,似血般濃濃婉轉而下,流云裙裾襯得身姿俏盈,輕羅抹胸,長襟廣帶,似是整個人帶著回風起舞的風情,惑人心神。

      鸞飛托著酒盞,步步輕移,丹唇微啟:君若天上云,儂似云中鳥。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

      歌聲妙曼,勾魂攝魄,夜天溟瞳孔猛地一縮,聽她道:殿下,你可記得這支《踏歌》舞,在這府中的晏與臺上,你見過的。低低的聲音,幽迷而怨恨。

      夜天溟卻似乎已被魘住,癡癡地看著她轉身,起舞。

      鸞飛回眸一笑,笑中透著刻骨纏綿的寒意:像嗎穿上這身衣服格外像是不是我從七歲那年便看著你們倆,我學著她的一舉一動,她走路,她跳舞,她皺眉,她歡笑,只為了你多看我一眼,你看,是不是很像酒盞已托到夜天溟面前:殿下!

      秋波溫柔,是纖舞的呢喃擊在心頭。夜天溟一把將那盞酒握住,傾酒入喉,嗆烈灼人。

      鸞飛托盞的手帶來一陣幽香,羅袖滑下,露出玉白皓腕。夜天溟眼中似是跳過熾熱的焰火,瘋魔了一樣將她攫住,狠狠地吻了下去。

      紅唇輕軟:纖舞!他低喚,唇上卻重重一陣劇痛,瞬間鮮血長流。

      夜天溟猛地松手退開,迎面那雙眼睛如此強烈的憎恨,似是化作了尖刀,要將他寸寸割透。

      很像,是不是鸞飛再問。

      夜天溟嘴角殷殷一道鮮血流下,陰鷙的目光帶著幾分狂亂,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像,太像了,可惜不是纖舞,永遠也不是,你是鳳鸞飛!纖舞死了,你也該死!你為什么還活著!

      因為你說過和我同生死,共富貴。鸞飛伸手將沾在唇上的血緩緩抹去,在燈下抬手細細審視,我若死了,你怎能活著你若活著,我又怎能去死

      唇間那抹血色將夜天溟一雙細長的眸子襯得分外妖異:好,不愧是鳳鸞飛,所以你永遠不可能是纖舞!

      被人陷害的滋味怎樣鸞飛冷冷地問道,被自己身邊的人出賣,即將一無所有。

      夜天溟心底生怒,眼前卻突然一陣暈眩:你……他踉蹌扶了長案:你給我喝了什么

      鸞飛笑著:你應該很熟悉,離心奈何草。

      夜天溟愣了愣,似乎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不由便笑出聲來:你應該用鴆毒!我早就活夠了,纖舞死了,我活著又如何

      他身子搖搖晃晃,面前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卻變得如此熟悉。紅衣翩躚,輕歌長舞,玉樓宴影,上陽三月新春時,風正暖,花正艷,蛾眉正奇絕。

      纖舞……

      鸞飛靜靜看著夜天溟倒下,眼角滑落淚水:我愛了你一生,隨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最后,你想著的念著的愛著的,還是纖舞。她跪下來,伸手撫摸夜天溟的臉:不過現在,你只能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起還了欠下的債,等見到了纖舞,我也把你還給她。

      她執起那盞明滅不定的燭火,慢慢地劃過紗帳、窗帷,艷紅的舞衣在驟然明亮的火焰中帶出一道決然的風姿。

      火起勢成,她將夜天溟用過的酒杯斟滿,就手飲盡,輕輕念道:常來夜醉酒,月下霓裳舞,胭脂玉肌雪,唇齒瓊液香,笙歌滿春院,橫波媚明霞,輕飛牡丹裙,臨水看君來。

      秋夜風高,烈焰長飛,終于映紅了上九坊的天空。

      圣武二十六年秋,溟王謀逆,事敗,畏罪縱火,焚府自絕。帝詔,溟王出皇宗,除爵位,眷屬七十六人入千憫寺。

      溟王府一夜大火,如同當年東宮焚毀,風流落去,只剩下了斷瓦殘垣。

      因前幾日微有不適,卿塵一直未曾進宮,再次踏入這殿宇連綿的宮闕,突然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似是一夜秋風,已換了世顏。

      宮闈生變,朝政紛亂,北晏侯虞夙卻恰在此時上了道稱病請撤的表章,如同夜天凌所預料,四藩趁隙欲亂,已是迫在眉睫。

      卿塵自延熙宮中出來,有些出神地駐足遠望,御苑中不知何時開了盞盞秋菊,搖曳纖弱,素色如雪。

      她將手掌輕輕伸開,湛湛秋陽在指間映出近乎透明的瑩白,隱約可以看到絲絲血脈川流其間。

      或許這個身體里真正流淌著的便是權臣門閥的血,沒有憐憫亦沒有優柔寡斷,翻手為云亦可覆手為雨,將別人的命運傾覆于指掌。

      只是即便罪有應得,究竟誰有權利去審判,去懲戒,這審判與懲戒又究竟是對是錯

      天帝膝下最小的瑞陽公主正咿咿呀呀,由幾個常侍女官引著在苑中玩耍。

      遠遠看著那小巧的身影蹣跚學步,卿塵心底有一絲酸楚微微泛上。

      金檐丹壁的宮廷,在孩子眼中似是華彩溢美琉璃世界,不知等她長大后,歷盡紅塵萬丈,是否依舊記得這瓊宇仙境中曾有的嬉笑與歡鬧。

      多少人困在其中,為權癡,為情狂。鸞飛之癡狂,寧愿與夜天溟同歸于盡,撇下尚未足月的孩子。

      遺書托孤,以身還情,以命抵債,卻又種下新的孽緣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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