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時娉婷告訴我他們十六年的遭遇。他們逃到天水,租了一塊地,一家人隱姓埋名做佃農,種地為生。日子清苦,都不知怎么熬過來的。公孫氏在超兒十歲時病死。而呼延平,卻在一年前涼州饑荒中貧病而亡。
說起呼延平的死,娉婷眼圈紅了,禁不住又落淚。家中無錢抓藥,又碰上饑荒,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走向死亡,卻無能為力。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便是讓超兒和靜兒在他病床前拜堂成親。連棺木都買不起,只能一張破席草草安葬。
實在過不下去了,正好姚秦吞并了后涼,便隨著逃難的人一起來長安尋條活路。不料靜兒被抓,現在生死未卜。娉婷邊哭邊說,一頓飯吃得慘慘切切。她一個大家閨秀,滿腹詩文,十指不沾陽春水,卻命運如此凄慘。
絮叨了很久,吃完后出酒家,已是夜幕降臨。超兒要店家把所有剩下的飯菜倒入一個陶盆,他捧著回去。看他那么節約,著實覺得不忍。將身上所有的錢留給娉婷,告訴他們耐心等消息,我一定會解救靜兒。
"超兒,既然已跟靜兒成親,為何說是姐姐"慕容超陪我回宮,在路上時忍不住向他問起。
路上極少行人,周圍寂靜無聲,只有我和他的腳步悶悶響起。沒有路燈,從街邊緊閉的一扇扇門里漏出幾絲細細的燭光。
他的腳步凝滯住。天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半晌,身邊的高大身影傳來細微的嘆息:"姑姑,靜姐姐一直都是超兒的姐姐。"
聽出他語氣中有絲無奈。他不愿在人前承認與靜兒的夫妻關系,我不由猜想,他娶比他大五歲的呼延靜,更多是為報恩吧感情的事我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含糊地勸:"靜兒是個好姑娘……"
"超兒知道。"他繼續向前走,輕聲說,"姑姑放心,靜姐姐是超兒之妻,此生定不離棄。"
走到了一家大宅院前。大門高聳,門檻冷森,梁上燈籠上書:
"驍騎將軍府"。心中一動,這是赫連勃勃的府第……
"哎喲!"
只顧打量赫連勃勃氣派的大門,卻不提防踢到了他家的臺階,疼地直跳腳,嘴里發出咝咝聲。一雙大手扶住亂跳的我,讓我在臺階上坐下。他也在我身畔坐下,俯身抓住我的腳踝左右彎,問我可曾崴到。我感覺一下,沒崴到,只是硬傷,不過還真是疼,忍不住詛咒赫連勃勃和這該死的臺階。
聽到身邊傳來悶悶的聲音,似在憋笑。氣不過,伸手敲他腦袋,這是他小時候纏我講故事時我常做的動作。氣急地說:"小鬼,不許笑!"
笑聲越來越大,最后變成爽朗的大笑:"想不到姑姑竟也這么孩子氣。"
我本想板起臉訓他,卻發現我還是一貫的不會訓人。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想起往事,有些感慨:"超兒,還記得當年你抓老鼠被人搶之事么"
笑聲嘎然而止,半晌才聽到他靜靜地說:"超兒當然記得。"
停頓許久,冷清的聲音再度響起:"自此事后,超兒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你弱小之時,什么人都可以任意欺負你。要想不被人欺,只有自己變得強大。"
他轉身朝這闊氣的府第望去。燈籠把周圍照得透亮,也照亮了慕容超眼眸中掩飾不住的野心與霸氣。看著他那樣的眼神,心頭突然跳過不安,想起了他日后悲涼的命運……
回到居所,羅什已經回來了。告訴他今天碰到了段娉婷和慕容超,然后跟他商量如何救呼延靜。
羅什沉思一會:"明日見陛下時,羅什向他說明故人之女被誤抓進宮,陛下應該會放。陛下乃清明之人,今日羅什提起涼州流民被迫賣身為奴,他便下旨釋放已被賣之人,流民可得荒地。"
我點頭。現在不比在涼州,羅什的影響力大多了。他出去一會,走回來時端著一碗藥:"見你一直未歸,這藥都熱了好幾次了。"
吹開熱氣,自己試一試溫度,再端給我。看我苦著臉喝完,為我抹嘴:"陛下還說,已有幾位漢僧來到長安。愿拜羅什為師,助我譯經。"
為他拿捏肩膀,一邊聊:"是些什么人"
他開心一笑:"其中最有學識者法名為竺道生,道融,僧叡。"
我"啊"了一聲。他按住我的手,轉頭望我:"艾晴,你知道他們,是么"
我吐舌:"這三人,加上僧肇,被后世稱為什門四圣,是你最得力的四位弟子。"
我回憶看過的資料,細細告訴他這幾個人的來歷。
竺道生,與道融同年,只比羅什小五歲。道生是仕族子弟,很有辯才,年少時思辨之能就已遍傳鄉野。
道融十二歲出家,記憶力非凡。他小時候有一天,師父要他去村中借《論語》,他未將書帶回,說是已經讀過了。他的師父不信,便另借一本,覆之令其背誦。結果道融一字不差地背誦完畢。
而僧叡稍微年輕一些,也有三十多歲了。他之前曾師事苻堅最寵信的高僧釋道安。此人非常勤奮,領悟能力很高。
聽完我介紹,羅什連連叫好。說明天便稟明姚興,讓他們三人入逍遙園草堂寺,相助譯經。能收這三人為弟子,他的心情很好。為他倒杯水,問到:"你打算好了么,第一部譯什么經"
"自然。"他喝口水,微微一笑,"《金剛般若波若蜜經》。"
我一怔。他將水杯放在幾案上,擁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你不是最愛這經文中的偈語么"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喃喃輕誦,潤澤的略低中音將我帶回那個夏日夜晚。那時他狠心趕我走,我傷心欲絕地念出這幾句偈語。一眨眼,已是那么多年了……
他俯身將頭擱在我肩上,低低嘆息著:"艾晴,羅什依舊能清晰憶起第一次見到你的情形。你滿臉沮喪,蹙著眉張大嘴。記不住羅什的梵文名,反復念叨,一臉難堪。羅什心中便想,這女子真情真性,毫不做作。后來,越是與你相處,越被你的獨特與智慧所吸。心從此不再是佛祖一人。轉眼,已是四十年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啊……"
他的聲音溫軟如春風,拂過我心尖,掀起波波巨浪。心潮澎湃,酸澀沖鼻。在他的四十年,我的十年間,加上這次的長安半年,我們一共只相處了四年。其余時間,都在等待中渡過。上天對我們不公么不,我搖一搖頭,甩開悲觀的想法。若沒有漫長的等待,又怎顯出短暫相處的可貴
轉身投進他溫暖的懷抱,用盡力氣抱緊他,如同在海中抱著救命的浮木。告訴自己:不要奢求,此刻的相擁,已經夠了……
―――――――――――注解―――――――――――――
《晉書
慕容超傳》:超年十歲而公孫氏卒,臨終授超以金刀,曰:"若天下太平,汝得東歸,可以此刀還汝叔也。"平又將超母子奔于呂光。及呂隆降于姚興,超又隨涼州人徙于長安。超母謂超曰:"吾母子全濟,呼延氏之力。平今雖死,吾欲為汝納其女以答厚惠。"于是娶之。
作者按:關于道生,道融,僧叡,記載見慧皎《高僧傳》,不一一抄錄在此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