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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松開手,曹耕心立即挺直腰桿,摘下腰間那枚摩挲得錚亮的酒葫蘆,灌了一口酒,伸長脖子,望向巷口馬車那邊的周海鏡,好個亭亭玉立,顫顫巍巍,呼之欲出,一般男子,難以掌握。曹耕心視線稍稍往下,抹了把嘴,瞇起雙眼,伸出雙指,遠遠丈量一番,感慨道:"海鏡姐姐,名不虛傳,腿真長啊。"
趙端明瞥了眼曹耕心的褲襠,曹耕心剛好是一般的視線,一大一小,心有靈犀相視一笑,看來對方定力不錯,都還把持得住。曹耕心咳嗽一聲,"端明啊,為人要正派些。"
趙端明嗤笑道:"我聽二姨說,你當年才十歲出頭,就開始偷偷在意遲巷篪兒街那邊販賣春宮圖冊了,呵,要是買不起,聽說還可以借閱,每天翻倍一個價。"
曹耕心笑道:"那你二姨有沒有說過,當年她正是我屁股后頭的拖油瓶之一,幫我走門串戶打掩護,她可是有分紅的,當年我們合伙做買賣,每次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之前,就會一起坐在關府墻根底下的青磚上邊,各自數錢,就你二姐眼睛最亮,吐口水點銀票、掂量銀錠金元寶的動作,比我都要嫻熟。"
趙端明目瞪口呆,不能夠吧,印象中的二姨,那可是出了名的賢淑,是意遲巷屈指可數的大家閨秀,早年求親的人踏破門檻。
不過趙端明也知道,其實二姨心里邊,很多年來,跟很多女子差不多,始終偷偷藏著個酒鬼,然后發乎情止乎禮,有等于無。
趙端明就想不明白了,二姨她們為何不喜歡那個袁正定那個書呆子,偏偏喜歡曹耕心這個打小就"惡貫滿盈,聲名狼藉"的家伙難道真是那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糟心老話使然少年曾經聽爺爺說過,意遲巷和篪兒街早年有很多長輩,防著每天不務正業的曹家小賊,就跟防賊一樣,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比曹耕心年紀稍長幾歲的袁家嫡女,也就是袁正定的親姐姐,她小時候不知怎么惹到了曹耕心,結果那會兒才五六歲的曹耕心每天就去堵門,只要她出門,曹耕心就脫褲子。
所以直到現在,還有同齡人喜歡稱呼曹耕心一聲曹賊。
趙端明心聲問道:"你就不與我問問那個陳先生的事情"
曹耕心搖頭笑道:"問什么問,意義何在。遙遙交心,哪怕一不發,勝過面對面的寒暄客套多矣。"
趙端明點點頭,問了個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很好奇的問題,"曹酒鬼,你年紀不小了,怎么還打光棍,我二姨她們說你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女子,喜歡男人,所以遲遲沒有娶親。"
曹耕心氣得一拍膝蓋,道:"好家伙,我就說為什么自己爹娘怎么會隔三岔五,就與我問些古怪語,我爹什么脾氣,何等君子作風,都開始暗示我可以多去去青樓喝花酒了,原來是你二姨在內的這些碎嘴婆姨,得不到我這個有情郎的身心,就背地里這么糟踐我啊。我也就是年紀大了,不然非要褲子一脫,光腚兒追著她們罵。"
趙端明嬉笑道:"曹酒鬼你就算脫了褲子,也未必瞧得見有什么啊。"
曹耕心感慨道:"如今的意遲巷和篪兒街,就沒有我小時候那么有趣了。"
然后曹耕心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未忘靈鷲舊姻緣,贏得今生圓轉美滿。你還小,不會懂的。"
曹耕心突然轉身面朝遠處,拎起酒中酒葫蘆,一座屋脊上,有青衫男子笑著提了提手中朱紅酒葫蘆。
原來是陳平安發現在地面上,真就別想看什么問拳切磋了,不少人都是直接從家中帶著板凳、扛著椅子來的,只好無所謂會不會泄露"神仙"身份,與寧姚一閃而逝,來到了當下這處視野開闊的屋頂。
那個周海鏡,身姿婀娜,不急不緩走向演武場,手中還拿著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她邊走邊喝。
寧姚有些奇怪,這位即將與人問拳的女子大宗師,是不是過于花枝招展了
陳平安只覺得大開眼界,竟然還能這么掙錢自己學都學不來。
周海鏡的衣裙,發釵,脂粉,手釧,酒水……她就像一塊移動的金字招牌,幫著招徠生意。
果不其然,人流當中,不斷有商鋪大聲宣揚周大宗師身上的某某物件,來自某某鋪子。
火神廟演武場,擱置了一處仙家的螺螄道場,若是只看道場中人,對峙雙方,在凡俗夫子眼中,身形小如芥子,所幸靠著長春宮在內的幾座鏡花水月,一道道水幕矗立在四周,纖毫畢現,有一處山上的鏡花水月,故意在周海鏡的發髻和衣裙上停留許久,別處鏡花水月,就有意無意對準女子大宗師的妝容、耳墜。
一些個在京城酒樓混飯吃的說書先生,尤其鄭重其事,不斷提筆記錄那位女子宗師的,之后兩位武學大宗師的一招一式,可都是未來一顆顆落袋的真金白銀。
周海鏡將那酒壺往地上一摔,他娘的滋味真是一般,她還得裝出如飲頭等醇酒的模樣,比干架累多了,然后她腳尖一點,搖曳生姿,落在演武場中,嫣然一笑,抱拳朗聲道:"周海鏡見過魚老前輩。"
魚虹抱拳還禮。
寧姚問道:"這場問拳,勝負如何"
陳平安笑道:"只就目前看來,還是周海鏡勝算更大,雙方九境的武學底子打得差不多,但是周海鏡有分生死的心氣。撇開各自的殺手锏不談,勝算大致六-四開吧,魚虹是奔著贏拳而來,周海鏡是奔著殺人而去。其實到了他們這個武學高度,爭來爭去,就是爭個心態了,拳意得其法,誰更身前無人。"
寧姚問道:"如果對上你,他們能扛幾拳"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喝酒。
寧姚說道:"問你話呢。"
陳平安只得老老實實答道:"真要存心早點分勝負,就一拳的事情。"
抿了一口酒,陳平安看著演武場那邊的對峙,"不過真要對上我,哪怕事先清楚身份,他們倆都愿意試試看的,所以我還是不如曹慈,如果他們倆的對手是曹慈,心氣再高,對自己的武學造詣、武道底子再自負,都別談什么身前無人了,他們就跟身前杵著個山岳、城池差不多,問拳只求切磋,不敢奢望求勝。"
寧姚又問道:"如果是裴錢的九境呢"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撇開師徒關系不談的話,三五拳分勝負,十拳之內分生死。"
"假設宋長鏡要與你問拳"
"目前我肯定輸,至于怎么個輸法,不打過,就不好說。"
陳平安突然說道:"來了兩個北俱蘆洲的外鄉人。"
都是陳平安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自己的高人。
北俱蘆洲,女子武夫,繡娘。另外那個男子修士,曾經與她在砥礪山打過一架。
寧姚看了眼那個男子,說道:
"此人之前的地仙兩境,貪多求全嚼不爛,雜而不精,高度有限。哪怕躋身了玉璞境,之后瓶頸還是會比較大。"
陳平安雙手籠袖,懷捧酒葫蘆,輕聲道:"野修出身,沒法子的事情。只能是老天爺給什么就收什么,生怕錯過半點。"
像宋續、韓晝錦那撥人,修行一途,就屬于不是一般的幸運了,比宗字頭的祖師堂嫡傳都要夸張很多,自身資質根骨,天賦悟性,已經極佳,每一位練氣士,五行之屬本命物的煉化,之外幾座儲君之山氣府的開辟,都極其講究,契合各自命理,人人天賦異稟,尤其是都身負某種異于常理的本命神通,且人人身懷仙家重寶,加上一眾傳道之人,皆是各懷神通的山巔高人,居高臨下,指點迷津,修行一途,自然事半功倍,一般譜牒仙師,也不過只敢說自己少走彎路,而這撥大驪精心栽培的修道天才,卻是半點彎路都沒走,又有一場場兇險的戰事砥礪,道心打磨得亦是趨近無瑕,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聯手斬首殺敵,都經驗豐富,故而行事老練,道心穩固。
只要被他們穩扎穩打,一步步熬到了上五境,在這寶瓶洲山上,注定人人大放異彩。
一旦補足最后一任,十二位聯手,百年之內,就類似一座大驪行走的仿白玉京,說不定都有機會磨死一個飛升境大修士,不過當然是南光照之流的飛升境。而道號青秘的那種飛升境,地支一脈即便能贏,還是難殺。
陳平安的出現,先后三場交手,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更像是那個"補缺",幫助地支一脈修士,修補各自道心的最后那點瑕疵。
陳平安指了指那周海鏡腰間懸佩的香囊,解釋道:"這個香囊,多半是她自己的物品了,跟生意沒關系。因為按照她那個藩屬國海邊漁民的習俗,當女子懸佩一只繡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就是女子嫁為人婦后系身,以示身心皆有所屬。"
寧姚點點頭,"這個風俗挺有意思的。"
陳平安小聲道:"我其實想著以后哪天,逛過了中土神洲和青冥天下,就親自撰寫一部類似山海補志的書籍,專門介紹各地的風土人情,事無巨細,寫他個幾百萬字,鴻篇巨制,不賣山上,專門做山下市井生意,夾雜些個道聽途說而來的山水故事,估計會比什么志怪小說都強,薄利多銷,細水流長。"
寧姚抬起下巴,點了點那個一身脂粉氣的女子武夫,"你們可以合伙做買賣。"
陳平安笑道:"那就算了,我都不稀罕看這場問拳。"
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別好養劍葫在腰間,后仰倒去,腦袋擱在寧姚腿上,說道:"打完了再告訴我,帶你去下館子。"
閉上眼睛,陳平安竟然真的開始打盹,就此睡去。
宋集薪離開陪都藩邸,先走了一趟仿白玉京。
之后陪都先分別飛劍傳信大驪皇宮和禮部,然后宋集薪乘坐一條邊軍渡船,趕赴京城。
按照大驪律例,藩王入京,可不是什么隨便事,正因為宋睦在藩王當中最具權柄,限制更多,何況如今的大驪陪都與京城,隱約都有了南北對峙之勢。
渡船北去途中,收了一封來自大驪皇帝的回信,讓宋睦率領那幾條山岳渡船,一起去往蠻荒天下,與皇叔匯合。
其實這道密旨,皇帝陛下就一個意思,你宋睦不得擅自入京。
宋集薪得了這份密信后,只當沒有看到,繼續北去京城,藩王宋睦,不宜入京,但是當兒子的,卻不得不走這一遭,就算與陳平安徹底撕破臉,宋集薪都要攔阻那個最壞的結果出現。
他身邊站著婢女稚圭,她問道:"真要如此你小心還沒跟陳平安翻臉,就與那個皇帝陛下反目了。"
宋集薪點點頭,眼神堅毅道:"總有些事情,讓人別無選擇。"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
有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扒在外墻頭,只探出顆腦袋,雙腳懸空,伸長脖子往里邊張望。
一個老道士憑空出現在墻內,笑呵呵道:"別瞧了,撿不著屎吃,你要真想吃,倒是有熱乎的,我帶你去吃現成的"
畢竟還有些剛剛修行的小道童,所以自家道觀里邊,茅廁還是有的,就不知道夠不夠這個客人吃飽了。
貴客登門,必須禮數周到。
年輕道士搖搖頭,"算了吧,我這會兒不餓。"
一個大玄都觀的老觀主。
一個白玉京的三掌教。
雙方見面聊天,一貫就是這般仙氣縹緲。
孫道長問道:"既然不忙正事,你來這里作甚"
陸沉嬉皮笑臉道:"你猜"
孫道長一本正經道:"我不猜。"
陸沉說道:"我這不是瞧著這邊動靜有點大,立馬跑過來好與白也和老觀主道賀嘛。"
孫道長皺眉道:"你就一直沒去天外天余斗死翹翹了,這都不管"
陸沉笑嘻嘻不說話。
孫道長捻須笑道:"既然是這樣,那就扯平了,玄都觀和白玉京,誰都不用與誰道賀。"
作為道觀看門人的女冠春暉,直到這一刻,她才察覺到這位三掌教的存在,走出道觀外,來到街上,沉聲道:"滾下來!"
陸沉轉過頭,"偏不。"
孫道長心聲示意她不用理睬這塊蘸了狗屎的牛皮糖。
陸沉感慨道:"只是溫養出第一把飛劍,就有這等氣象,萬年以來獨一份,不愧是白也。"
孫道長笑瞇瞇道:"你也可以啊,咱哥倆啥交情了,只要你愿意散道,我就破例一回,舔著個臉去白玉京幫你護道,就陸沉老弟你這份資質,轉世投胎當個劍修,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情,到時候天雷滾滾,幾座天下都聽得著,說不定直接把那周密嚇死都有可能。"
"不至于不至于。"
"試試看試試看。"
"算了算了。"
"如此不豪氣我心目中那個豪邁無雙的陸沉老弟,死哪里去了"
"呸呸呸,沒死沒死,無事無事。"
"春暉,來,有個王八蛋敢朝道觀里吐口水,砍死他!"
"春暉姐姐,別來別來,我這就收回那口唾沫!"
依舊有一道劍光閃過,被陸沉隨意收入袖中,抖了抖袖子,笑道:"都有點像是定情信物了……又來!還來……"
老道長讓那女冠回了,陸沉繼續趴在墻頭上,笑問道:"白也那把飛劍的名字,想好了沒有要不要我幫忙"
孫道長搖搖頭,"就別沒話找話了。"
今兒要不是閑著沒事,反正不罵白不罵,不會來見這家伙。
陸沉笑問道:"孫老哥,有一事小弟始終想不明白,你當年到底咋想的,一把太白仙劍,說送就送了,你就這么不稀罕十四境"
其實早年,二師兄余斗,都做好了離開白玉京廝殺一場的準備,極有可能,是要與這位老觀主各自仗劍去往天外,分生死了。
孫道長嗤笑一聲。
陸沉抱拳告辭。
老觀主孫懷中,道家劍仙一脈的領頭人,既是道士,也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白也,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曾經手持太白,劍開黃河洞天,事實上卻不是劍修。
如今白也,終于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了。
劍氣長城遺址。
劍修一生癡絕處,無夢到此登城頭。
一向孑然一身的左右,如今身邊就像多出了兩個跟班,魏晉,仙人境劍修,曹峻,元嬰境瓶頸劍修。
三人在城頭上邊,隔著一段距離,各自修行。
城頭上的大小兩座茅屋,早就都沒了,只是好像也沒誰想要恢復這個場景。
來此游歷的浩然修士,越來越多。
人人都得了師門長輩的提醒,而且還是反復叮囑的那種,所以沒誰敢靠近那三位劍修,其實就是不敢靠近那個左右。
老大劍仙早年丟給了魏晉一部劍譜,好像只等魏晉重返劍氣長城。
曹峻心湖當中,昔年的滿湖枯荷,如今的萬點青蓮。
曹峻練劍閑暇時,就與坐鎮此地的儒家圣賢,經常借取來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打發光陰。
曹峻今天與風雪廟那位大劍仙閑聊,"要是早來了這邊練劍,憑我的資質,能夠取得幾份機緣"
魏晉喝著酒,"資質是其次的,更看心性契合與否。"
在曹峻看來,在這邊得了部劍譜,先前還鄉后練劍,堂堂大劍仙,寶瓶洲劍道第一人,結果竟然差點把自己練出個跌境,魏晉也算個天才了。
按照左先生的說法,魏晉研習劍譜,其實就等同于一場問劍,要是換成曹峻去翻閱那部劍譜,倒是無妨,反正看不懂,學不會,因為問劍的資格都沒有。
曹峻當時就有些疑惑,左先生就不順便多學一門劍術
左右的回答很簡單,劍譜品秩很高,但是他不需要。
今天左右突然站起身,瞇眼遠眺。
在極其遙遠的南方。
阿良拉著野修青秘,已經深入蠻荒天下的腹地,從頭到尾卻是一架都沒打。
這一天,阿良突然說道:"馮雪濤,你可以回了。"
馮雪濤默不作聲。之前是不情不愿給拽來這里的,別說走,就算是跑,只要能跑得掉,早跑回浩然天下躲起來了。
如今也沒想著真要跟著阿良,做出什么鑿穿蠻荒的壯舉,就只是沒那么想走而已,只要性命無憂,盡可能往南多走幾步。
哪怕跌一境,只要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好像就都沒什么。
阿良呸了一聲,沒浪費,將唾沫吐在了自己手心,捋過額頭和鬢角,"不走好家伙,蹭吃蹭喝上癮了滾吧,別留在這邊拖我后腿。"
馮雪濤說道:"我好歹是個飛升境,自保總不難吧"
阿良收斂神色,搖搖頭,"想錯了,你的敵人,不是蠻荒天下的大妖,是我。所以很難。"
馮雪濤一臉愕然。
阿良環顧四周,"等會兒我傾力出劍,沒個輕重的,擔心會誤傷你,不是拖我后腿是什么快點滾蛋。"
一南一北,兩位浩然天下的劍修。
天下劍道最高者,阿良。
天下劍術最高者,左右。
即將聯手出劍。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