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里,張奎與往常一樣,去了城外亂葬崗。
他在衙門做了十年仵作,雖然后來不干了,總有些生財的門道。
義莊里的尸體都是經過手的,沒有值錢東西,亂葬崗卻不一樣,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這夜,他就撿到一個肥的。
張奎道:我遠遠瞧見一個少婦立在亂葬崗上頭,綾羅錦衣,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夫人,還喚了兩聲。她沒理我,我就走過去拍了拍她,誰知她一碰就倒。我這才發現她已沒氣了,可面色還很紅潤,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著一樣。
張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貴險中求,咬牙向尸體摸去,哪知剛摸到一個玉墜子,后腦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來,刑部就有所載錄了。
張奎在衙門牢里醒來,尋月樓老鴇狀告他奸殺樓里頭牌寧嫣兒,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來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來,帶到了
,帶到了朱雀巷。
蘇晉聽了個起頭便疑云叢叢。
這樣的案子平日都該由京師衙門經手,怎么這一樁直接走了刑部
她問道:你曾在衙門當值,該曉得你這事鬧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張奎道:我問過呀,那些天殺的獄卒哪能跟我這樣的人廢話
蘇晉又問:你可記得你去亂葬崗究竟是哪一日
張奎細想了一想,道:我記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壽辰,我想扒了那玉墜子給他祝壽。
晁清失蹤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蘇晉一時怔住,她終于在千絲萬縷的瑣碎里找出一絲隱約可見的線頭。
刑部載錄,死去的女子是尋月樓的頭牌寧嫣兒。
許元喆曾與他說,晁清失蹤前,獨自一人去過煙花水坊之地。
蘇晉又問道:你可能證明你所屬實。
張奎苦起一張臉: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將那扒下來的玉墜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個墻縫中,等閑不會叫人發現,蘇官人可命人尋來。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墜子并不能為我洗脫冤情,但至少能證明我的確為求財,沒有貪圖美色,更不想害命。
蘇晉聽了這話,又為難起來,她不過一名知事,如何闖到刑部大牢去找證據
朱南羨杵在一旁聽了半日,總算又輪到自己派上用場,于是咳了一聲道:蘇知事若覺得分身乏術,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蘇晉不放心,毛遂自薦: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會時時盯著,有任何進展,立刻命人知會你,全由你來拿主意。
她的祖父是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學,也有洞悉世事之明達。
后來景元帝當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終致仕歸隱。
蘇晉記得,祖父曾說:自古君權相權兩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難,卻不能共生于榮權,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來這古今以來的‘相患’要變成‘相禍’了。
后來果然如她祖父所,景元帝連誅當朝兩任宰相,廢中書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復雜,連蘇晉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過。
蘇晉記得那一年,當自己躲在尸腐味極重的草垛子里,外頭的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時她怕祖父傷心,花了一日一夜將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間卻隱有惘然色。
他說:阿雨,破鏡雖可重圓,裂痕仍在,有些事盡力而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辦
要怎么辦
蘇晉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干年前與故友兵馬中原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于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一切竟會墮于這凡俗的榮權之爭焚身自毀。
蘇晉想,祖父之問,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僅有盡力二字。
朱南羨疾步如飛地把蘇晉帶到離軒轅臺最近的耳房,回頭一看,身后不知何時已跟了一大幫子人,見他轉過身來,忙栽蘿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這耳房是宮前殿宮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宮女當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內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壓壓跪了一片承天門的侍衛,其中有幾人渾身濕透,大概方才跟著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羨輕手輕腳地將蘇晉放在臥榻上,然后對就近一個宮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凈衣裳拿來,給蘇知事換上。
那宮女諾諾應了聲:是。抬眼看了眼臥榻上那位的八品補子,又道:可是……
朱南羨覺得自己腦子里裝的全是糨糊,當下在臥榻邊坐了,做賊心虛地遮擋住蘇晉的胸領處,又指著宮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錯了,是你,你去找干凈衣裳。
小火者連忙應了,不稍片刻便捧來一身淺青曳撒。
朱南羨命其將曳撒擱在一旁,咳了一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為蘇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一個也不敢動。
先頭被朱南羨指使去拿衣裳的宮女小心翼翼地道:稟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軀,還是讓奴婢來為蘇知事更衣吧
朱南羨肅然看她一眼,拿出十萬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宮女噤聲,帶著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頭傳的醫正過來了,見宮女已撤出來,連忙提著藥箱進屋,卻被朱南羨一聲站住喝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門檻上跪了。
朱南羨又肅然道:本王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醫正一臉惛懵地望著朱南羨:回殿下,殿下方才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但微臣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著的,大意是他跟蘇晉都是帶把兒的。
朱南羨一呆,心中想,哎,頭疼,這該要本王如何解釋
思來想去沒個結果,朱南羨只好咳了一聲,更加肅然地道:大膽,本王怎么說,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腳了么,趕緊滾出去。
此話一出,醫正連忙磕了個頭,與一幫子仍跪在地上尚以為能上手上腳的內侍一齊退了出去,臨到耳房外時還聽到朱南羨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門帶上。
醫正連忙將門掩得嚴嚴實實,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對垂手立于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宮前殿內侍總管說:張公公,十三殿下這是……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看了他一眼。
醫正一驚,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壓低聲音道:可老夫聽說,這榻上躺著的是京師衙門的一名知事啊。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點了點頭。
醫正的下巴像是脫了臼,再問:殿下樣貌堂堂,品性純良,怎么、怎么染上這一口了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說: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論就先論陛下與太子爺殿下知不知道這回事兒,若知道還好,要是本來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曉得您與雜家為這榻上這位瞧了病,廢了心,蔣大人還是想想咱們這胳膊腦袋腿兒還能余幾條吧。
醫正聽了這話,淚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轉,心一橫眼一閉,覺得不如撞死得了,當下就往門框上磕過去。
誰知腦門沒觸到門框,門便從里頭被拉開了,醫正一個失穩,倒蔥似栽到了朱南羨腳邊。
朱南羨咳了一聲,這回倒沒有擺譜,只垂著眸低聲說了句:瞧病去。
臥榻特意布置過了,也不知十三殿下從哪兒拉了一張簾,將蘇晉隔開。
像是為女眷探病,不能見其真容。
醫正一邊把脈,一邊拿余光覷朱南羨。
自他進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語不發地,端然地,筆挺地,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擺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可偏不巧,臉上卻帶著一絲微紅。
待他的指尖甫一從蘇晉的手腕上拿開,朱南羨便忙問道:她怎么樣了
醫正道:回殿下,蘇知事的脈懸浮無力,見于沉分,舉之則無,按之乃得,此乃氣血雙虛,久病未愈之狀。又兼之操勞過度,傷及肝肺,實不宜再勞心勞力,能心無掛礙,將養數日,并以藥食進補最好不過。
朱南羨又問:那她方才落水可有傷著根本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