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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1章 下宗

      邊家婚宴大堂那邊,陳平安有些無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為這里的東道主,將這對大驪王朝身份最尊貴的夫婦送出大堂門外。

      只是陳平安跨過門檻就停步,沒必要送到府門那邊的街上。

      余勉開口笑問道:“敢問陳先生,這雙布鞋,可是寧劍仙親手縫制?”

      陳平安笑容和煦,搖頭道:“是一位老嬤嬤送給我的。”

      雖說有二十多雙布鞋,但還是要省著點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

      之后邊文茂在內兩家人的男女老少,當然得一路跟隨。

      皇帝宋和與光祿寺邊寺丞一路閑聊,皇后余勉神色溫柔,正在與那對新人夫婦道喜。

      林守一站在門口,陪著陳平安。

      陳平安笑問道:“還是老樣子?跟你爹見了面就沒話說?”

      林守一點點頭,“習慣就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父子每次見面,一般不會超過三句話。

      只有一次例外,是林守一即將擔任大瀆廟祝,那個公門修行了大半輩子的父親,才多說了幾句。

      陳平安其實一直很佩服林守一。

      哪怕見過很多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可依舊覺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輸任何人。

      當年一行人遠游求學,陳平安腳穿草鞋,腰別柴刀,負責開道和守夜。

      小寶瓶天真爛漫,奇思妙想。

      那會兒的崔東山古怪荒誕。

      林守一認真,于祿散淡,謝謝執著。

      至于李槐……就隨意了,反正擅長窩里橫。

      朱河性情穩重,朱鹿蠻橫任性。

      當然還有那個陳平安曾經很好奇“打不打得過朱河”的阿良。

      這就是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游。

      返鄉回家之時,身邊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風雪棧道,還遇見了白澤和狐魅青嬰。

      石嘉春是第一個從回來這邊的,她拎著裙擺,一路飛奔回來,踮起腳尖,使勁一拍陳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氣大發了!”

      雖然不曉得皇帝陛下今天趕來,與陳平安具體聊了什么,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聰明,還沒去學塾讀書那會兒,就會在自家鋪子里邊打算盤幫忙算賬了。

      一個能讓皇帝陛下主動作揖行禮的山上修士。

      一個坐在在大驪皇帝身邊、竟敢蹺二郎腿的家伙。

      這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小鎮同齡人當中,當山上神仙,林守一,還有那個杏花巷的馬苦玄,都很厲害了。

      當官最有出息的,當然是貴為刑部侍郎的趙繇了。

      做買賣,得是董水井,不然能與曹耕心、袁正定這樣的上柱國子弟做買賣,當朋友?

      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將陳平安當成山上的土財主,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

      但既然是朋友嘛,當然是混得越風生水起越好。

      邊文茂被自己妻子這個大不敬的動作,給嚇得心驚膽戰,臉色微白。

      陳平安笑道:“還好吧。”

      林守一拆臺道:“還好?陳山主讓我如何自處?”

      石嘉春大大咧咧說道:“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家騎龍巷那兩間鋪子的價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是賤賣了。”

      邊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在陳先生這邊,不可如此無禮。

      陳平安望向邊文茂,笑著解釋道:“邊寺丞,上次石嘉春返鄉,我剛好在外游歷,人不在家鄉,就與你們錯過了,我也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游歷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見面,別見怪。我當年從石家手里,低價購得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陳平安的份子錢,是兩顆小暑錢,按照山上的市價折算,就是二十萬兩白銀,可能額外還有一兩萬兩銀子的溢價。

      陳平安當然不是拿不出兩顆谷雨錢,只是不合適。

      邊文茂連忙笑道:“這些年經常聽嘉春說起陳先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如今邊文茂在小九卿里邊的光祿寺任職,擔任光祿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實權。

      邊文茂早年是二甲進士出身,從翰林院離開后,在京城衙門里邊多有輾轉,先是去了國子監,擔任律學助教,然后依次升遷為主簿、國子學直講,進入光祿寺之前,還當過太常寺奉禮郎,邊文茂在官場上的升遷,不快,但是還算穩當。唯一的問題,就是沒有在六部衙署任職,這輩子當個光祿寺少卿,邊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說有朝一日執掌光祿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陳平安說起過這個邊文茂,是個眼睛長在腦門上的京城官老爺,對他們這些小鎮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見著誰都愛答不理的,不過對石嘉春還算不錯。

      石嘉春笑容燦爛,偷偷伸出一只手,輕輕搖晃,與陳平安示意根本沒有這檔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氣話,你聽聽就好。

      陳平安和林守一離開邊家,林守一問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燒窯出身的,你長輩緣又好,估計跟你有的聊。”

      陳平安搖搖頭,語重心長道:“守一啊,年紀老大不小了,別看你爹在你這邊沒個笑臉,只要你成了親,到時候甭管是兒子女兒,隔代親這種事情,沒道理可講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臉,保管比在你這邊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倆可以打個賭,小賭怡情,就賭兩顆小暑錢好了。”

      林守一面帶微笑,嘴唇微動,此時無聲勝有聲,給了陳平安一個滾字。

      陳平安從袖子里摸出一本冊子,以心聲道:“是齊先生推演出來的雷局,跟龍虎山天師府還是有些出入,我機緣巧合之下,學了點皮毛,編了個冊子,你資質好,翻閱過后,看能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氣笑道:“送禮就送禮,別說得像是收禮。”

      陳平安嘖嘖道:“有臉說我?你這個收禮的,倒是像個送禮的。”

      林守一問道:“這就回了?”

      陳平安點頭道:“馬上就要離開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然后就需要立即趕往桐葉洲,創建下宗的慶典,具體時間暫時沒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開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沒空就算了。”

      林守一說道:“我要是去不了桐葉洲那邊,你就讓董水井將我那份喜錢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錢多,幾輩子花不完的金山銀山,這個掉錢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歡當個土財主,除了悶頭掙錢屁本事沒有,活該打光棍……”

      陳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這樣。

      只有到了董水井這邊是例外,道理很簡單,兩個昔年同窗,少年時就都對李柳心心念念,互為情敵,結果到最后竟然是兩人都沒戲的下場,李柳沒嫁人之前,兩人就相互看不順眼,結果等到李柳嫁給一個外鄉人了,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再每次重逢,看待對方就是另外一種不順眼了,大概兩人額頭上都被對方貼了張標簽,上書兩個大字,廢物……

      林守一剛要告辭離去,與陳平安對視一眼。

      陳平安與小陌心聲一句,讓他帶著仙尉跟隨自己,一起走趟春山書院。

      馬車上,余勉問道:“陳先生怎么說?”

      皇帝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說下次路過京城,再給個確切說法。”

      余勉伸出雙指,輕輕捻住皇帝的袖子,瞇眼而笑,嬌俏語道,“不許生悶氣啊。”

      宋和啞然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

      只羨鴛鴦不羨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來,將臉頰貼在皇帝手背上。

      她只當不知道皇帝手心都是汗水。

      顯然在她送去酒壺酒杯后,雙方聊得并不算太輕松。

      春山書院。

      老秀才等著弟子陳平安,再傳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還打光棍這點不太善嘍。

      老秀才對這座書院,印象很好啊,這不上次就在這邊,不花錢認了個叫周嘉谷的遠房侄子。

      老秀才就在春山書院門口等著。

      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廟了。

      老人雙手負后,仰頭看著書院的匾額。

      春山。

      字寫得好,名字也取得好。

      齊靜春的春,崔東山的山。

      陳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禮。

      老秀才轉過身,笑問道:“平安,守一,你們說說看,最喜歡我的哪篇學問啊?”

      陳平安的答案是勸學篇。

      林守一的答復則是天論篇。

      老秀才撫須而笑,“都是極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書院,老秀才緩緩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

      “守一,關于天論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幾處。”

      “好,讀書無疑問,等于酒肉過肚腸,我們就邊走邊聊,你問我答。”

      “對了,守一,以后再遇到類似的治學疑難,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于修行一事,碰到了癥結關隘,儒生修行這邊,你就直接詢問經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幫你轉交給符箓于玄或是趙天師,只是如今這兩位都不太得閑,可能要稍晚回信給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難題了……”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但凡缺錢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時有錢何時還錢,我肯定不催債。”

      老秀才會心一笑。

      瞧瞧,聽聽。

      什么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來。”

      陳平安愣了愣,“什么?”

      林守一說道:“要破元嬰瓶頸,我需要幾件外物的天材地寶,估算了一下,約莫需要百來顆谷雨錢,確實犯愁,我這次入京,本來就是為了籌錢。”

      陳平安身體前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聲,目視前方,春山書院風景極美。

      陳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個幾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賬房韋文龍要錢,絕對耽誤不了你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問道:“堂堂山主,就沒點私房錢?”

      陳平安大義凜然道:“男人要什么私房錢。”

      老秀才頓時就明白為何自己文圣一脈,獨獨這位關門弟子能夠找著媳婦了。

      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問了幾個治學的疑難,雖然問題不多,但是按輩分得算是祖師的老秀才,說得極細,耗費了小半個時辰,林守一之后就告辭離開書院,說是回家一趟。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守一,將來閉關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護道,一定記得跟我打聲招呼,只要我當時不在別洲,我來為你護關。怎么樣?”

      林守一難得開個玩笑,“我跟小師叔瞎客氣個什么,就這么說定了。”

      陳平安提醒道:“一碼歸一碼啊,以后等你躋身了上五境,一百顆谷雨錢的本錢,總得歸還吧?我破例給你打個八折,八十顆也成啊。”

      林守一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就覺得此事懸了。

      原路返回山門那邊,林守一御風返回京城。

      期間遇到了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和一個左顧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輕道士。

      老秀才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一頭霧水接過錦囊,打開一看,大為訝異,里邊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繩結。

      它由百花福地一條條花神命脈煉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封姨前輩讓你交給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讓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來這邊與她誠心道個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時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討要個太上客卿的頭銜,要是不給,你就別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眾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為首,此后是司職四季花開的四位命主花神,之后才是七位職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這個位置肯定不會空懸,除此之外,還會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過多是花神娘娘們一廂情愿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卻不會因此就去游歷百花福地做客。

      至于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場“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過后,已經空懸數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誰能夠從“封家婢子”手中取回這條彩色繩結。

      陳平安說道:“先生,封姨前輩是怎么個說話風格,我有數的。我可以幫忙送東西和捎話,但是這個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動給,我也不會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暫時也不勸說什么,“如果沒談妥,福地花神不愿來這邊認錯,你就得答應封姨一件事,護住山上采花賊不至于被人殺干凈。”

      自己回頭就寄信一封給花主娘娘,親自傳授錦囊妙計。比如讓她們先收下了彩色繩結,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陳先生不答應當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寶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陳平安欲又止。

      老秀才小聲說道:“不用太擔心阿良和左呆子。”

      “因為李槐那孩子,在跟嫩道人在外晃蕩的時候,說了句無心之語,說‘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個打光棍的命,至于劍術無敵的左師伯,回頭還得教我幾手劍術絕學’。”

      陳平安臉色尷尬道:“先生,這也成?”

      老秀才撫須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陳平安稍稍松了口氣。

      老秀才回頭,使勁揮手喊道:“小陌小陌,這邊這邊。”

      小陌聞讓仙尉先自己逛,單獨來到文圣老先生這邊。

      不知為何,瞧見了這位其實年紀不大的文圣,小陌總覺得像是在與一位長輩相處。

      大概是因為文圣學問高,又顯老?

      老秀才說道:“小陌兄,我馬上要返回文廟,所以這個關門弟子,就交由你照顧了。”

      小陌點頭道:“文生先生,我不敢保證絕無意外,卻能保證若有什么萬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邊,出劍絕對不慢。”

      “善!這話說得霸氣絕倫了!”

      老秀才聽得眉開眼笑,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緣一見如故的小陌兄。以后介紹你跟白也,孫道長,還有趙天師認識認識,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沒辦法,我這個人朋友不多,劍術不錯的,就只有這么幾個了。”

      小陌作揖致謝。

      老秀才趕緊扶住小陌的胳膊,“我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會跟文廟那幫老古板提前說好,以后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歷,就不用與文廟報備了。”

      小陌想了想,還是婉拒此事,“文生先生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我覺得此事還是按規矩走,小陌不該在這種事情上,讓文生先生和公子為難。”

      老秀才輕輕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幫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個老人看到即將離鄉遠游的年輕晚輩。

      老人微笑喃喃道:“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靦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陳平安微笑道:“圣賢豪杰一相逢,說到人情劍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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