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說道:“我在顧璨那邊,已經兩次問心有愧了,至于嬸嬸那邊,也算還清了。現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鰍。”
炭雪緩緩抬起頭,一雙黃金色的豎立眼眸,死死盯住那個坐在書案后邊的賬房先生。
屋內殺氣之重,以至于門外風雪呼嘯。
自己如今虛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會有絲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為陳平安鞍前馬后,百依百順,以半個主人看待,對他尊敬有加。
她這與顧璨,何嘗不是天生投緣,大道契合。
陳平安咳嗽一聲,手腕一抖,將一根金色繩索放在桌上,譏笑道:“怎么,嚇唬我?不如看看你同類的下場?”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繩索的根腳,立即肝膽欲裂。
其余書簡湖野修,別說是劉志茂這種元嬰大修士,就是俞檜這些金丹地仙,見著了這件法寶,都絕對不會像她這般驚懼。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條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須煉制而成的縛妖索,繞出書案,緩緩走向她,“當然不是我親手殺的這條元嬰老蛟,甚至縛妖索也是在倒懸山那邊,別人請朋友幫我煉制的,殺老蛟的,是一位大劍仙,轉手請人煉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劍仙,坐鎮小天地、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這么個下場。顧璨可以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書簡湖對你而,只太小了?只會越來越小。”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幫著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么?當然,你們兩個大道休戚相關,你不會坑害顧璨之外,只是你順著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為之外,你不一樣是傻乎乎想著幫助顧璨站穩腳跟,再幫助劉志茂和青峽島,吞并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你吃掉半壁江山的書簡湖水運,作為你豪賭一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陳平安一手持縛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撐死你?!”
她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很想很想一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墻壁上的半仙兵。
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
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一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一開始,她是誤以為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
后來她才驚覺,并不只是如此。
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系,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一條同類,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是陳平安身上有著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于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云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
陳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腦袋上,“就連怎么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的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鏟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只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
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著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后裔,“到底是為什么,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為,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只是跟劉志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殺啊?怎么不殺?”
她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發,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么點大的孩子,不敢問了,我呢,是不樂意說了,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實證明,我是錯了一半,不該只將你當做靠著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呦,果真如陳先生所說,我蠢得很呢,真不聰明。所幸運氣不錯,猜對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夠只憑一己之力,就攔下了劉老成,然后我就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她瞇起眼眸,“少在這里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她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干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么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么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聳入云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他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后背就這樣留給她。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