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想要先嘗試著去驗證這句話的正反兩面,至于對錯,無論最終得到的結果如何,則都與書上道理擱一邊。
在此期間。
陳平安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讓顧璨稍稍收斂,不繼續肆無忌憚地大開殺戒。
他與顧璨說了那么多,最后讓陳平安感覺自己講完了一輩子的道理,好在顧璨雖然不愿意認錯,可到底陳平安在他心目中,不是一般人,所以也愿意稍稍收起跋扈氣焰,不敢太過順著“我如今就是喜歡殺人”那條心路脈絡,繼續走出太遠。畢竟在顧璨眼中,想要隔三岔五邀請陳平安去春庭府邸這座新家,與他們娘倆還有小泥鰍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顧璨就需要付出一些什么,這種類似交易的規矩,很實在,在書簡湖是說得通的,甚至可以說是暢通無阻。
所以接下來,陳平安跟田湖君要了一塊青峽島供奉玉牌,掛在腰間,第二天開始在青峽島四處逛蕩,與人閑聊。
在宮柳島群雄匯聚,推舉“江湖君王”的那一天,陳平安甚至跟青峽島借了一艘渡船,重新穿上金醴法袍,背好那把劍仙,開始獨自一人,以青峽島供奉的身份,以及對外宣稱喜好撰寫山水游記的小說家練氣士,以這個從未在書簡湖歷史上出現過的滑稽身份,游歷書簡湖那些法外之地的眾多島嶼。
按照那幅田湖君贈予的江湖形勢圖,先從青峽島的十多個藩屬島開始登岸游歷,田湖君結丹后名正順開辟府邸的眉仙島,還有那每逢明月照耀、山脊如雪白魚鱗的素鱗島。
當陳平安晝夜不息,將這些島嶼逛完,已經是三天過后,又記下了一些不在香火房檔案上的姓名。
書簡湖那座宮柳島上還在爭吵不休,隱約分出了三個陣營,擁護青峽島劉志茂擔任新一任江湖共主的諸多島嶼勢力,竭力堅持截江真君“才不配位”的一撥島主,這些島主與藩屬勢力,立場極為堅定,便是劉志茂坐上了江湖君主的盟主座椅,他們也不認,有本事就將他們一座座島嶼繼續打殺過去。最后一個陣營,就是坐觀虎斗的島主,有可能是見風使舵的墻頭草,也有可能是暗中早有秘密結盟、暫時不便亮明立場。
有意思的是,反對劉志茂的那些島主,每次開口,好似事先約好了,都喜歡陰陽怪氣說一句截江真君雖然德高望重,然后如何如何。
在書簡湖,德高望重這個說法,好像比任何罵人的語都要刺耳,更戳人的心窩子。
這天陳平安自己駕馭渡船,來到一座名為珠釵島的島嶼,距離青峽島較遠,島嶼不大,門派修士弟子稀少,所以此次宮柳島會盟,去不去宮柳島在兩可之間的島主,并未像其他許多削尖了腦袋都要去宮柳島占據一席之地的小島主,而是選擇留在島上,不摻和書簡湖這場極有可能決定未來百年格局的盛舉。
陳平安停船靠岸,渡口已經站著一位高髻豐腴、穿著袒露的婦人,體態豐碩,方額廣頤。
陳平安已經猜出這位龍門境女修的身份,相傳這位本名為劉重潤的婦人,曾是寶瓶洲中部一個覆滅王朝的皇室宗親,末代小皇帝正是被這位稱呼為姑媽的女子,提著送到龍椅御座上去的,池水城那邊的稗官野史,傳小皇帝當時年少懵懂,還笑呵呵拍著屁股底下那張巨大龍椅,要姑媽一起坐,然后這位婦人當時還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抱起小皇帝在懷中,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無人膽敢質疑。
田湖君曾經隨口提及過這位珠釵島島主,稱贊了一句“有大丈夫氣”。
劉重潤微笑道:“你就是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
陳平安愣了一下,在青峽島,可沒有人會當面說他是賬房先生。
陳平安說道:“算是吧。”
劉重潤開門見山問道:“該不會是你們青峽島見這珠釵島礙眼,趁著附近島主都去了宮柳島的間隙,來做些什么?”
陳平安搖頭道:“就我一個人拜訪珠釵島,多有叨擾,是想要跟劉夫人問些書簡湖的風土人情,若是劉夫人不愿意我上島,我這就去往別處。”
劉重潤瞇起那雙極為狹長的丹鳳眼,“若是我說珠釵島不歡迎賬房先生呢?我這島上,只有女子,人人修為都不高,若是誰給你瞧上了眼,抓去青峽島擔任開襟小娘,我到時候是放人,還是不放人?”
陳平安神色如常,抱拳告辭,轉身走上渡船,果真去往別處。
劉重潤站在原地,這下子她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事實上,她都已經準備好一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弟子,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陳平安在下一座鄰近的飛翠島,一樣吃了閉門羹,島主不在,管事之人不敢放行,任由一位青峽島“供奉”登岸,到時候給青峽島那幫不講半點規矩的修士一鍋端了,他找誰哭去?若是孑然一身,他都不敢如此拒絕,可島上還有他開枝散葉的一大家子,實在是不敢掉以輕心,只是如此不給那名青峽島年輕供奉半點面子,老修士也不敢太讓那人下不來臺,一路相送,賠罪不已,那般架勢,恨不得要給陳平安跪下磕頭,陳平安并未勸說安慰什么,只是快步離開、撐船遠去而已。
第三座島嶼花屏島,金丹地仙的島主不在,去了宮柳島商討大事,也是截江真君麾下搖旗吶喊最賣力的盟友之一,一位少島主留在島上看守老巢,聽聞顧大魔頭的客人,青峽島最年輕的供奉要來做客,得知消息后,趕緊從脂粉香膩的溫柔鄉里跳起身,慌慌張張穿戴整齊,直奔渡口,親自露面,對那人笑臉相迎。
真見著了那位給青峽島藏藏掖掖的年輕供奉,少島主其實還是有些失望的,瞧著就不像是什么擅長廝殺的高人,倒像是個鄉野村塾的教書匠,如今青峽島周邊附近的大小島嶼,其實都在暗中談論此事,只是青峽島那邊口風緊,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沒傳出來,只聽說是個在池水城當眾摔了顧大魔頭兩耳光的狠人,顧璨也沒還手,反而以禮相待,接到了青峽島春庭府邸,如今少島主在內的一干狐朋狗友,都在押注此人能夠活幾天,花屏島少島主是押了一月內必死,誰不知道大魔頭顧璨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殺人隨心?書簡湖給那條大泥鰍當做腹中食物的練氣士,可不都是什么仇家,青峽島的座上賓,觥籌交錯的酒肉朋友,不在少數。
陳平安在花屏島喝了一頓酒,他喝得少,對方卻喝得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出了許多少島主的“酒后真”。
回到渡船上,撐船的陳平安想了想那些語的火候分寸,便知道書簡湖沒有省油的燈,遠離花屏島,停船于湖心,陳平安掏出筆紙,又寫下一些人和事情。
此后每天就是這樣走走停停,在一座座島嶼看到不同的風景和人事,與珠釵島一般閉門謝客、婉拒陳平安登山的,一樣很多。
陳平安懷中那張書簡湖形勢圖上,不斷有島嶼被畫上一個圓圈。
每天天未亮就撐船離開青峽島,夜幕深深才返回青峽島那間屋子。
書簡湖除了匯聚了寶瓶洲各地的山澤野修,此處還巫風鬼道大熾,各種聞所未聞的旁門邪術,層出不窮。
還有比如像那花屏島,修士都喜歡窮奢極欲,沉浸于醉生夢死的快活日子,道路上,鑿金為蓮,花以貼地。
又有一座島嶼名為鄴城,島主開辦了斗獸場,誰若膽敢朝兇獸丟擲一顆石子,就是“犯獸”大罪,處以極刑。每天都有別處島嶼的修士將犯錯的門中弟子或是抓捕而來的仇家,丟入鄴城幾處最著名的斗獸場牢籠,鄴城自有醇酒美婦伺候著來此找樂子的八方修士,欣賞島上兇獸的血腥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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